沈清晏望着沈南衍声音带着对过往的自嘲:“真是可笑,当年那些人,连我们兄弟俩的名字都没记全,就凭着国师一句话,认定我是‘恶人’,吵着要除我。可最后呢?他们口中该留的‘善者’落得那般下场,反倒把我这个‘恶人’,平平安安留到了现在”
话落时,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指尖掠过布料下隐约凸起的痕迹,眼底的情绪沉了下去。
自城郊小树林与沈南衍分离后,他找了母亲许久,却始终没有踪迹,最后只能在凛城的街头流浪,靠捡别人丢弃的残羹冷炙活命,挨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冬,跌跌撞撞长到了十四岁。
那年凛城闹匪患,他躲在破庙里,眼看就要被匪兵抓住,一道清俊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
那人穿着月白道袍,周身裹着淡淡的金光,匪兵见了,竟吓得瘫倒在地,连动都不敢动。后来他才知道,世人都称那人“双星神”,是能护佑一方的神明。
双星神没有丢下他,带着他住在了凛城郊外的旧宅里,白天教他舞刀弄枪,夜里便坐在烛火旁,给他讲世间的道理。沈清晏曾问过他,为何不教自己仙力,毕竟仙力能更快地保护自己。
可双星神只是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掌心:“你的名字里藏着‘清’与‘晏’,本是澄澈安宁之意。你的手,该配得上这个名字,清清白白,不染尘埃,更不该沾任何人的血。刀枪是用来护己,而非伤人;仙力虽强,若心有执念,反倒会成枷锁”
那时的沈清晏,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跟着双星神练刀,从不主动与人争斗,哪怕有人挑衅,也只是避开。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年,双星神忽然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桌上放了一把他亲手锻造的短刀。
双星神走后,可能是长大了明白一些事情,他没有再守着“不沾血”的叮嘱,手起刀落,杀了第一个人。
那之后,他的刀越来越快,手上沾的血也越来越多,从国师,再到那些当年参与围堵沈家、喊着要杀他的村民,他一个都没放过。
直到某天夜里,他杀完人,低头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竟多了一道深褐色的印记,像藤蔓般缠绕着腕骨,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摸上去冰凉坚硬,像是嵌进了骨血里的枷锁。
无论他用刀割、用热水烫,都无法将这道枷锁去掉,反而每多杀一个人,枷锁就会收紧一分,隐隐传来刺骨的疼,最后他妥协了。
沈南衍的骨手忽然抬起,指节轻轻戳在了沈清晏的额头上,力道不重,带着几分熟悉的亲昵。
沈清晏猛地回过神,眼眶里还含着未干的泪,视线却被眼前的景象牢牢吸住——方才还佝偻着、浑身是伤的身影,此刻竟渐渐褪去了青灰的白骨与破旧的布衫,周身泛起细碎的白光,像落了层星光。白光散去时,站在他面前的,已是记忆里那个清秀少年的模样:一身月白长衫,衣摆泛着淡淡的光泽,眉眼干净,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连发丝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不染半分尘埃,与当年护着他躲进橱柜的沈南衍,一模一样。
“哥……”沈清晏张了张嘴,声音还带着哽咽,一时竟忘了反应,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生怕这只是地宫深处的幻象,下一秒就会消失。
沈南衍笑着上前一步,温热的手掌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不再是冰凉的骨节,而是带着暖意的、鲜活的触感,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往心口窜,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不安。
他低头看着沈清晏清瘦的手腕,又扫过他眼底的倦色,嗔怪道:“又不好好吃饭,瞧你瘦的,真不听话”
这话落进耳里,沈清晏的鼻尖瞬间又酸了,他咬了咬下唇,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却不是先前的悲伤与悔恨,而是满溢的安心,他小声辩解:“我没有……只是这些年,总找不到合胃口的,也没人像哥哥一样,盯着我吃饭”
沈南衍的掌心还带着温润的暖意,轻轻揉过沈清晏的发顶,指尖蹭过他额前未干的泪痕:“会怕吗?”
沈清晏愣了一下,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茫然地抬头看他:“什么?”
沈南衍见状,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底盛着细碎的光,像小时候哄他时的模样,耐心解释:“去见你的故人吧,他们找了你很久”
这话刚落,沈清晏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还想问沈南衍要去哪里,想问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指尖却突然一空。
原本握在掌心的手消失了,眼前的月白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连带着周身的白光,一点点融进地宫的微光里,最后彻底没了踪迹,只留下一句轻得像叹息的叮嘱,飘在空气里:“去吧”
“哥!”沈清晏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缕冰凉的空气,心口瞬间空落落的,刚压下去的慌意又冒了上来。
他站在原地,望着沈南衍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底的泪水又开始打转。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石门被推开的声音。
沈清晏猛地回头,只见地宫深处的石门缓缓敞开,晨光顺着门缝涌进来,刺得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两道熟悉的身影,正逆着光站在门口,身上沾着尘土与草屑,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
是陆景行和林予安。
陆景行手里还攥着那半串珠串,目光扫过地宫,落在沈清晏身上时,瞬间亮了起来:“沈清晏!你果然在这里!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林予安也紧随其后,看到沈清晏安然无恙,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快步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着他,确认他身上没有伤口,才松了口气:“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从凛城一路找来,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清晏站在晨光里,目光直直落在陆景行身上。
陆景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挠了挠头,额前的碎发蹭过脸颊,带着几分窘迫:“看什么看?我脸上有东西?还是身上沾了泥,没擦干净?”说着,他还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脸颊,试图拂去不存在的污渍。
“陆景行?”沈清晏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或者说,双星神?”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陆景行瞬间僵在原地。挠头的动作停在半空,脸上的窘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错愕,他张了张嘴,眼神有些闪躲:“你……你瞎说什么呢?我就是陆景行,什么双星神,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清晏看着他闪躲的模样,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玄清神庙的地宫隐蔽多年,除了我,没人知道入口在哪,能精准找到这里的,从来都只有双星神”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紧紧锁着陆景行,语气愈发肯定:“是我身上的枷锁,让你找到我的,对吗?当年你教我舞刀,不让我沾血,可你走后,我还是成了刽子手,这道枷锁,既是我的罪,也是你能寻到我的印记”
一连串的话砸下来,陆景行彻底没了反驳的底气,到了嘴边的辩解,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化作一声带着苦涩的:“嗯……”
林予安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指尖轻轻带上门缝,只留下一句轻得像风的“我在庙外等着,有需要就喊我”,便彻底退了出去,给两人留了独处的空间。
地宫深处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只剩神像旁的微光轻轻晃动,映着沈清晏挺拔却僵硬的背影。
沈清晏转过身不看他
“阿晏,你听我说”陆景行往前迈了两步,却不敢靠得太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清晏垂着的手,忽然有一滴暗红色的液体落在地上,“嗒”的一声轻响,那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淌,很快就在青石板上积了一小滩,泛着刺目的红。
陆景行心头猛地一沉,瞬间忘了要说的话,快步冲了过去,伸手就攥住了沈清晏的手腕。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片黏腻的湿意,还有枷锁印记处传来的、滚烫的温度——那道藤蔓般的枷锁早已裂开了细密的纹路,暗红色的血正从裂缝里往外渗,顺着腕骨往下流,将沈清晏的衣袖都染透了。
“沈清晏!”陆景行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不要命了?!这枷锁嵌在你骨血里,强行冲破会伤及心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清晏的身体僵了僵:“与你无关”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我只是想试试,这枷锁到底能不能解开,也想看看,你设的枷锁到底有多强能让我为数不多的仇人死里逃生”
陆景行看着他手腕上不断渗血的裂缝,又听着他疏离的话,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疼又急。
沈清晏往后踉跄的脚步还没稳住,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心脉,疼得他眼前发黑。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下意识地抿紧唇,却还是没忍住,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身体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他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往地上倒去。就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将他抱住,熟悉的气息裹着淡淡的暖意,将他从冰冷的坠落感里拉了回来。
“你个傻子!”陆景行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非要拿自己的性命赌?”
沈清晏靠在他怀里,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胸口的剧痛让他连呼吸都发颤,却还是勉强睁开眼,望着陆景行眼底的焦灼与心疼,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你呢……为什么不能不管我?”
他记得当年双星神不告而别,明明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成了满身血污的刽子手,明明自己是被国师定为“恶人”、明明陆景行是世人敬仰的神明,为什么偏偏要揪着自己不放?
这话像一根细针,狠狠扎在陆景行心上。他抱着沈清晏的手臂紧了紧,喉结滚了滚,想说的话堵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怎么能不管?从当年在破庙里第一次见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就有了一丝触动,他总觉得沈清晏不一样,沈清晏总是小心翼翼又带着讨人欢喜的意图待在自己身边,沈清晏早已不是他“该护佑的凡人”,而是刻进他心底、像家人一样的人。
可这些话,他却无法说出口,他什么都做不了。
陆景行的指尖死死攥着沈清晏渗血的手腕,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留住那点暖意,可掌心传来的温度,还是像融化的冰雪般,一点点流失。
方才还能感受到的、微弱的脉搏跳动,此刻也变得越来越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