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灵书 第5章 小镇的过去是个黑夜（中）

在风雪凛冽的信仰里，银白是天地间最纯净的色彩，帝国的人们以浅色的头发和虹膜而自傲，高坐尊位的皇室更是世世代代拥有近雪色的发和苍白的肤。

黑，则是受到诅咒的象征，它被视为受死龙污染的恶秽。

在一千年多年前弗尔斯特帝国还活跃在古老的大地上时，司涅克帝国甚至以宗教信仰为借口向崇尚黑发黑瞳的弗尔斯特帝国发起战争。如今，在弗尔斯特帝国湮灭在时光洪流后，只有海岸的另一侧——“魔法之都”帝利隆梵多还“生产”这种特征了。

总而言之，在司涅克帝国境内，人体与生俱来的色彩极具分量。

在见到胖妇人的第一眼，阿维斯就敏锐地注意到她罕见的发色，尽管并非雪国厌恶的浓黑，但如此深重的紫发也多让人侧目。

现下，她眼前的中年妇人身材健硕而丰腴，脏污的头巾也不能掩盖她物质生活不错的事实，这在物资匮乏的冻土荒野之中十分罕见。随着安尔玛的动作，虚假的浓紫被洗去，一头鲜艳如干涸血液的长发呈现在他们眼前。

安尔玛平静无波地声音传来：“原来如此。”

阿维斯和胖妇人齐齐看向他。

顶着两位女士的注视，魔法师将其中缘由缓缓道来：“红发的‘安费洛’，女神的近侍，受神所选、受神所爱的人，是最初的‘神选者’，据说慈悲的始女神赐予他们永不迷惑的心。而近些年来学界提出，死龙的污垢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异化和谋杀。正是你的血统让你保持纯净，女士。”

胖妇人抬手撩起一缕艳色的发，托在掌心凑近脸颊轻轻蹭着，动作仿佛初生的小猫本能地向母体寻求温暖。

“感谢女神。”

安费洛……

阿维斯在唇齿间咀嚼这个熟悉的字眼，久久沉默不语，以至于一旁的安尔玛指示完受惊的胖妇人去照料她昏迷不醒的丈夫后察觉异常，扭头喊了她的名字好几次都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面对同伴的关心，阿维斯却难以表现出轻松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收复纠缠成毛线团的思绪：“我只是有些吓到了，没事。”同伴与她对视，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不确定他是否相信她的说辞：“她说的也太不可思议了，你相信她的故事吗？”

“只要能找到证据，我愿意相信。”

“可……疑点还有很多……”阿维斯绞尽脑汁思考。

安尔玛赞同她的观点：“当然，那位女士的话并不完全可信，目前我们所得知的一切都基于她的一面之词。让我们来开动脑筋，思考一下：在她的证词中，捕捉整个小镇的人口以作血腥祭祀的一群雇佣兵，那么，这群雇佣兵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儿可不是什么风景优美土地肥沃有利可图的地方，他们会来到这里，只有一种可能——受人指使。主谋会是谁呢？在这片被抛弃的荒土，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实施他的目标呢？要我说，假若需要众多性命作引，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心不是更方便吗？这又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方法多得很。”

理智告诉阿维斯，魔法师只是在客观地梳理线索、表达疑惑，但他语气的平淡无波还是让她心里发毛。总觉得，安尔玛似乎初次剥离他虚伪的幻象，裸露出他令人危惧的内里。

但阿维斯没有多说，她选择顺着魔法师的思路深入思考。

诚然，他说的不无道理。行凶者选择在此行凶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整实施计划，涉及人数众多，可以说明他们完全是有备而来；目标范围大，意味着人选没有特殊要求；那么，这个小镇仅存的唯一特殊之处就是……

——与外界不相闻问！

是了，这里地处偏僻，又靠近死龙禁域，几乎不会与外界有所往来，即使小镇在一夜之间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茫茫的暴风雪就是最好的掩护，是个天然的与世隔绝之地！

或许主谋看中的恰恰是这点，这可以说明，他尤其恐惧自己所做的事暴露！

阿维斯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安尔玛，对方却提出了另外的质疑：“小镇再与世隔绝，也离哨站近的很。他们为什么不害怕被近卫军发现，除非……近卫军也是和他们一伙儿的。”

安尔玛那双在伪装状态下时常亮晶晶的眼睛眯了眯，平添几分暗色。

“怎么会……近卫军乃皇室直属……”如同她上一次驳回安尔玛对瓦莲京娜的猜疑一般，这次阿维斯本应为披覆帝国荣光的近卫军辩白，然而，她话还没说完，迟钝的思维跟上语言的步伐，旅馆女主人的证词在她脑海中来回翻滚。突然，她意识到了某些可怖的联系。

二十一年前……

当今陛下就登基于二十一年前！

瓦莲京娜曾经和她说过，在上一任皇帝尚且在位时，由于先皇后接连流产，多次怀孕却只有阿琳娜公主一个孩子健全地活到成年，导致皇室血脉一度没有合法的男性继承人，于是先皇罗曼五世曾一度将独女册封为皇储。然而，在二十一年前先帝去世，十七部族会议公布的遗嘱中，皇位的继承人却被更改成了私生子弗拉季斯拉夫！

怎么会这么巧？这两件事会存在关联吗？

如果这两件事真的存在关联，那么……

“你是不愿意相信‘帝国的父’会伤害他的子民吗？”安尔玛斜眼睨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淡——尽管一路上他的情绪起伏都不大，然而此刻，他精致却神色淡薄的脸庞浮现出一丝隐晦的怒火，“我相信。”

他说得斩钉截铁，笃定得仿佛不过是见证过领主狩猎野狐。

阿维斯感到头皮发麻。

她已经无法顾及假若任由安尔玛将他的思维发散追溯，她或许会收获更多骇人听闻的秘辛，现在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去找到小镇凶案的真相！

顾不上其他，她毅然转身直冲楼梯下的小木门而去，那里是胖妇人安置她丈夫的房间。

门内，摘下头巾的胖妇人正细心为丈夫包扎后脑勺的血洞，她那如同干涸的血液一般颜色的长发松垮地用亚麻长条扎在肩头，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滑落。

注意到有人突兀地闯进来，尚且提心吊胆的她受了惊，差点将手里缠到一半的纱布甩飞出去。她惊魂未定地面向闯入者，凄凄切切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这位小姐？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问你，你和你的丈夫为什么要再回到这里？”

“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当然会回到这里。而且……”胖妇人停顿片刻，“我们是确认安全后再回来的。在逃离后，我和季玛四处流浪，我们不敢回来更不敢往城市去，于是我们跑去了更北边，沿着北岸还未焚烧的海岸线逃跑……”

“你们离火很近。”安尔玛堵在房门处，谁也不搭理他。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先生。”绝望隔着漫长的岁月追上她饱经风霜的面容，像张皱巴巴的报纸，“大约是三年前，我们都厌恶了四处奔逃的日子，在确认新的小镇里没有凶手安排的眼线后，我们选择重新回到家乡定居，顺便调查当年的真相……”

阿维斯的手臂撑在床头，俯下身子几乎将侧坐在床沿的胖妇人禁锢在方寸之间：“你是说，在你们返回到这里之前，这座小镇又重新发展了，是吗？”

她神色凛然，倏然逼近的距离让人觉得她像是在审讯罪犯，胖妇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是、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发展似乎没有因为当年的惨案停滞。季玛在小镇中暗自调查过，这里的居民都是从近几年才来到小镇生活的，资历最老的家庭也才呆了十五年，他们都不知道小镇曾发生过什么。”

阿维斯深吸气，现下疑点更多了。

现今小镇的居民都是在惨案发生后新一批定居的不知情人士，根据她进小镇时观察中央街道两侧房屋的亮灯情况，灯火稀疏，说明小镇居民确实不多，符合实际。

但新居民们对小镇上曾发生过的惨案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这说明凶手现场处理得极其干净，再加上最早入住的人家都时隔了近六年……

线索似乎又断了，看来单靠女主人的证词已经找不到更多线索了，还是要去实地调查一下，至少要弄明白那群雇佣兵到底将受害者尸体掩埋去了哪里。这么多人的尸体都能垒成小山了，绝对不会藏得无踪无迹。

可是，她真的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阿维斯又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从不离身的亚麻布袋的边缘，陷入沉思。

她关注这起惨案的最大原因是它可能与近卫军相关，进而得出或许关联二十一年前的皇位继承斗争，找出这里的真相也许能帮助瓦莲京娜，但假如这一切都是她猜错了呢？一切都是巧合？

眼下，似乎先完成瓦莲京娜的任务才是要紧事，她在死龙禁域已经呆了够久了……

“我出去一下，晚些时候回来。女士，请您记得提前为我收拾好房间。”

安尔玛的声音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在这一瞬间，阿维斯做出了她的最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