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
这回真的要死了!
阿维斯的脸庞憋得青紫,男人顽强有力的手掌像惩戒塔顶端的绞刑架似的死死锁住她的呼吸,让她完全喘不上气儿来。很快,她的眼前就因窒息而一阵阵发昏,明明已经完全愈合的腹部似乎又一次疼痛起来,脖颈被掐得骨头咔咔作响,她怀疑自己会在窒息而死之前先骨头尽裂。
咚!
她一下子被丢在地上,天旋地转。
模糊的视觉随着氧气的摄取而逐渐清晰,远处被她一把推开的魔法师指尖泛着金光,原本他们二人对坐的圆桌在发疯的男人脚边碎了个稀巴烂,飞溅的木屑块头散了一地。而疯男人呢,后脑勺被砸出个血坑,按常理来说一般人这时候该倒下不醒人事了,但这个家伙身体素质极强,竟然还能颤颤巍巍地要起身。
阿维斯对比预估了下双方的实力差距。安尔玛是个脆皮法师,虽然他躯壳是木头做的,但挨一下估计也得和这倒霉圆桌一样碎成东一块西一块的;自己呢倒是有些训练底子,然而对上这么一个体格悬殊的疯子估计胜算不大。
而这个突然发疯的男人……阿维斯眯起眼观察他的状态,男人的黑色污垢已经遮盖住他的半张脸,较早蔓延的表皮在脱落,露出皮肉下的黑色纹路,像是某种让人看了就癫狂的邪灵咒语。
阿维斯有些作呕,这让她想起了牢房底下死去多时的尸体会生出的成团蛆虫。
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男人歪了歪头,竟然有种诡异的思考感,他那破了个大洞的脑子似乎觉得纯肉搏不够过瘾,指挥着他一瘸一拐地转身朝厨房走去。
——厨房!
不好!
去厨房的路必然经过吧台,而胖妇人正躲在吧台下!
她一下子意识到不好,脑海中未卜先知地响起胖妇人的惊叫声。
魔法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别过去!”
他冲阿维斯大吼,指尖亮起浮光般的金辉,狂暴的男人就如同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住手脚,一时间动弹不得。然而他肌肉盘虬的四肢给予他极大的资本,不一会儿就有挣脱的预兆。
该死的,她需要武器!阿维斯心急如焚地想道,忽然,她一眼锁定挂在吧台后墙壁上的紫衫木长弓,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拉弓,搭箭,瞄准……
“住手!别杀他!”蜷缩躲藏的胖妇人扑过来挡在面前,“他不想伤害你们的,他只是、只是……啊!”
阿维斯被一股巨力掀翻倒在地上,长弓甩飞,男人坚硬如山石的拳头给她的腰部狠狠来了一下暴击,疼得她龇牙咧嘴,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她内脏绝对出血了!
罪魁祸首双目充血,脸颊黑垢愈深,露出森然白牙,如饿狼般瞪着她:“杀……杀了……你们……”胖妇人被护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胳膊低声安抚他。
你管这叫“不伤害”?见发狂的男人暂时被胖妇人牵去注意力,阿维斯抬眼越过拥抱着的二人寻找倒在墙边喘气的安尔玛。
他刚刚被挣脱束缚的疯男人赏了一拳,来了个空中飞人砸在墙上,现在颤巍巍地站起,右手无力地垂下,估计情况不太好,竟是连身上的伪装都有些维持不住,灌注红水的眼珠子再次突兀地显露本相。
阿维斯不打算指望□□脆弱的魔法师,她聚精会神地观察疯男人的反应,趁他还全身心地倾听胖妇人的低语,隐秘地摸到稍近的箭矢——标准箭头,足够尖锐——只要一击即中,扎到他的脖颈、或者心口……
“形如我书,动如我令——”
少年魔法师左手拂过血瞳,指尖便沾染上血色,只见他用染红的指尖在空中比划着书写。
“安静。
“遭逢污染的人,回归理智吧,它的诅咒已离你远去。”
话音刚落,原本神色癫狂的男人跪在地上,他背对着念咒的安尔玛,头颅垂下,神情却如同信徒聆听到神谕般虔诚。胖妇人又惊又喜地关注他的变化,一连叫唤了好几次他的名字。
没有得到回应,疯男人咚的一声晕厥过去。
同样倒下的还有安尔玛,他再也无法支撑,非人的躯壳与地板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阿维斯惊魂未定地目睹局势的急转变化,见状飞快奔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你……安尔玛……你还好吗?见鬼的你到底干了什么!”
“抱歉,先别看,小姐。”安尔玛将脸庞埋在臂弯里,“我等会儿再为你解释。”
阿维斯焦急得想扒开碍事的长袍检查他的状况,他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正当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动手时,安尔玛手撑地板抬起脸——他的模样又恢复成了伪装后的正常人类样子——笑得有些凄惨:“小姐,请问你会修理木偶吗?”
阿维斯当然是不会修理木偶的,那是木工巧匠的专长。幸好安尔玛的连帽斗篷足够宽大且长,足以掩盖住他身上的不对劲,自然下垂时不容易看出来他断了一只手。
阿维斯微微侧过身子,挡住安尔玛受伤的右手,看焦急的胖妇人艰难地将她丈夫半拖半抱着送回卧室,终究不忍心袖手旁观,上前搭把手。待把昏迷的疯男人安顿完毕,她和胖妇人重新回到大厅时,安尔玛已经找了个幸存的椅子坐下了。
“女士,我想您最好老老实实向我们交代这是怎么回事。”阿维斯习惯性地在椅子侧后边站定,面色不善地冷冷开口。
胖妇人畏惧地瞄一眼她,像是被她混乱中的杀伐果断吓到了,缩了缩脖颈,到底没敢开口。
安尔玛疲惫地瘫在椅背上:“我想这家旅馆的招牌菜应该不是您丈夫的拳头。”
阿维斯跟着苦中作乐地笑了。
尽管同伴不合时宜的幽默别有一番风味,但眼下男人无来由的疯狂更值得人在意。阿维斯心中有了主意:“你们去过禁域内圈?”
“没有!”胖妇人脱口而出,“他只是有疯病。我从来不让他出去,发病的时候他都留在卧室或厨房,这次是意外……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
阿维斯和安尔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一派胡言”二字。阿维斯挑眉,假意威胁状:“狡辩没意义,他的症状就是证据。遭受死龙污垢污染的人症状泛多,包括但不限于易怒、胡思乱想、幻觉、间歇性发狂等症状,随着时间流逝发作会愈发严重,直到彻底异变,要么谋杀自己,要么伤害他人。你知道私闯禁域是死罪吧?更何况是跑进禁域内圈,遭受污染。他是个隐患,你藏着他,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如果你不老实交代,我们就将你们卖给哨站,我想那些驻守的重甲骑兵有的是手段伺候你们。”
这当然是做不到的,毕竟这里还站着俩刚从死龙禁域出来的人呢。对比起疯男人,她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落在外圈了吧,有幸未能遭受污染。
阿维斯也说不清自己为何非要逼迫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她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遭心情差劲,也许是直觉先理智一步发出预警:一对在偏远小镇开旅馆的夫妻,丈夫为何要冒着死亡的风险潜入死龙禁域?还在险恶万分的内圈遭受了污染?而且,在丈夫遭受污染后,按理来说为保事情不败露,夫妻二人应该离开这个地方才对,可他们偏偏在离哨站、死龙禁域这么近的小镇里开旅馆,他们就不怕哪天休假的近卫军来小镇逛一圈然后将他们都送上绞刑架吗?
阿维斯虚声恫吓:“告诉我,在你们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胖妇人霎时白了脸,软倒瘫坐在地上,哀求道:“女神啊命运何曾怜悯……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会为我保密吗?请务必缄默,请您仁慈。我们、我们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们……求您……”
阿维斯:“如果你们的理由令我满意的话。不要想着撒谎,这位先生是强大的魔法师,他有的是办法戳穿你的谎言。”
正在暗自摆弄罢工右臂的魔法师掀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没有对她的狐假虎威发表意见。
“过路的旅人呐,但愿您会成为我们的救主,带我逃离过往……”
随着胖妇人的娓娓道来,一段尘封的往事被提起。
“我四岁那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我跟随父亲母亲来到这里。这个小镇聚居着主要从事着服务哨站的下等人,与其说它是个民众聚居地,不若说这是天然的哨站后勤部。这里太靠近禁域了,愿意来这种地方谋生的人大多都活得不光彩。
“我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寻常的流浪,直到某天夜晚,响起了敲门声,一切都变了……
“父亲母亲将我搂在怀里,我们被关在笼子里,放置在广场上,就像市集上售卖的活羊。柴火堆垒,烧得好高好高,像是夜幕也要烧穿了似的。如果不是季玛,他那天赌气独自外出打猎,有幸躲开。他趁看守的人——那些看上去是雇佣兵的家伙——轮岗间隙往马棚放了把火引开了他们。我们没有办法打开其他笼子,他们返回得很迅速,我们只得逃跑……
“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跑进禁域里……”
胖妇人手环臂膀,像只出生的雏鸟拼尽全力缩回蛋壳里。回忆起往事给她带来无穷尽的折磨,随着她的叙述,仿佛已忘却的过去变成恶鬼给予她凌迟般的亲吻。
死龙禁域、雇佣兵、奇怪的行为……阿维斯隐隐意识到,某一个早已被埋进雪泥的悲剧正慢慢重现天日,让她不自禁地毛骨悚然。
她不动声色地使劲儿扣着虎口,用轻微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雇佣兵抓你们干什么?被抓捕的人除了你和你的家人以外还有谁?有什么特征吗?你说你们一起跑进禁域才得以逃脱,可似乎只有你的丈夫遭遇不测。”
“整个镇子都被圈禁了,我不知晓他们抓捕的标准,只是偷听到些看守的话,说这是一场伟大的祭祀……至于为什么我没有被感染……”
胖妇人沉默许久,然后缓缓摘下脏兮兮的头巾,稀少的深紫卷发倾泻而下。
静默许久的安尔玛起身,道过歉意后轻捻起一缕头发,指腹展开,他凑近鼻尖轻嗅,是属于浆果的酸甜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