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尔的妻子南娜在第二天早晨来到了埃琉德尼尔宫。她是一位和巴德尔同样光彩照人的阿萨族女神。海拉出于礼节跟她见了一面,吩咐仆人为这对夫妇安排好一切,然后便闭门不出,在卧室里对着那面水晶镜消磨时光。海拉猜想这对眷侣在冥界中也必定形影不离,虽然通过镜子可以看见他们,她却丝毫不想这么做。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露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在赫尔海姆的日子会延续至永恒,他总有一天会厌倦南娜的。”
“巴德尔是个好丈夫。我没有必要让一朵纯洁的百合沾染污迹。”
“男人可不是什么‘纯洁的百合’,阿萨族的男神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海拉没有答话。她想起来露薇是怎么来到赫尔海姆的——露薇的丈夫在发迹后便抛弃了她,当他公然将情妇带回家后,她给他们二人下了致命的毒药,在他们死后不久,她做的事被人发现,于是她用同样的毒药了结了自己。
“或许吧。但如果他不是纯洁的百合,我就更没有必要再与他纠缠。”
但也许,她原本就没有必要与他纠缠?海拉望着镜子,那个与她相似的女子影像再一次浮现在镜面上,似乎比上一次还要略清晰些。如果她是镜中女子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她会不会根本就不在乎巴德尔?
“你认识她吗?”她突然问露薇道。
“南娜吗?只是今早见过一面。”
“是她,镜子里的女人。”
露薇愕然:“镜子里照出来的人是你。”
“你再看看,她和我很像,但不是我。她的左眼下方有颗痣,就在这里。”海拉伸出手指示意了一下。
露薇却肯定道:“我看到的人像是你,左眼下方没有痣。”
海拉明白了,只有她一人才能看见那镜中女子。
“这是什么魔法?”露薇问。
海拉摇摇头:“这面镜子来自矮人,我要是通晓矮人的魔法,就不仅仅只是冥界女王了。”
她没有多此一举地叮嘱露薇不要把关于镜子的事告诉他人,在整个赫尔海姆,露薇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除了海拉以外,露薇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这间卧室的人,她知晓分寸。
不久后,埃琉德尼尔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海拉坐在大殿的主座上,冷漠地看着奥丁之子赫尔莫德,听他提出将巴德尔带回阿斯加德的请求,听他讲巴德尔是多么受到万物的钟爱、他死后世上的生灵是多么悲伤。她在心中厌烦地想,阿斯加德的众神一向如此傲慢,就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九界的一切秩序都照他们的意志运转。
海拉留赫尔莫德在埃琉德尼尔宫中住了一晚,告诉他她第二天给他答复。
“你准备怎么做?”露薇问她。
“奥丁和弗丽嘉很重视这个儿子。”海拉答非所问,她正像往日一样通过水晶镜视察她的领地,一切如常,“重视到竟然派人到赫尔海姆要人——过于重视了。”
“这并不令人意外,要是你失去了一个像巴德尔这样出色的儿子,你难道不会想方设法把他找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毫不犹豫就将我交给了奥丁的人,而我的父亲从未去约顿海姆探望过我,甚至在我被带到阿斯加德的时候也没去看我一眼。”
一向伶牙俐齿的露薇难得沉默下来。海拉挥手抹去了水晶镜中的影像,于是镜中便只剩她自己。她回忆着在巴德尔的记忆中所见的一切,想起了那支槲寄生树枝化成的箭。那枝槲寄生是霍德尔投出来的,她几乎可以肯定。但霍德尔眼睛看不见,又隔着不近的距离,若没有人刻意引导,怎么能如此精准地射中巴德尔的心脏?
“巴德尔是被害死的,有人恨他。”
“可是有谁会恨英俊潇洒又温柔善良的光明之神?”
“我也想知道。”
海拉皱起眉。一个猜想已在她脑海中隐隐浮现,只是尚未成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计划。
“据说世间万物都爱巴德尔,是真的吗?”
海拉在宝座上摆出威严的姿态,低沉的语气和阴晴不定的神情让大殿中的众人都有些提心吊胆,但来自阿斯加德的使者显然除外。
“这是自然。”
赫尔莫德嘴角永远挂着礼貌而自得的微笑,那笑容使海拉愈加感到厌恶。她微微仰起头,居高临下道:
“那么向我证明这点。如果世上的所有生灵都为他落泪,他就可以返回阿斯加德。”
赫尔莫德爽快接受了这个条件,颇为自信地告辞离去。海拉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几乎要在他的背上刺出两个洞。
送走了赫尔莫德,海拉来到走廊中间,独自面对窗外,任由思绪四处飘飞。尚未回过神来时,巴德尔已经走近了她身旁。
“日安,洛基之女海拉。”
海拉转过头来,与巴德尔交换了苍白的问候。她不知道巴德尔为何主动找她,不禁有些担心巴德尔会谈起赫尔莫德的来访,但巴德尔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立在她身边,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观赏庭院中的景致。海拉的视线飘悠在空中,久久找不到停驻点。
“死亡,究竟是什么?”巴德尔像是在对海拉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永恒的生命。因为生命是暂时的,死亡却是永恒的。”海拉回答道。
“那么你呢,你也会死吗,你也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吗?”
海拉轻轻摇头:“我不会死。我天生就不生不死。或者说,我早已经死了。在赫尔海姆耗尽永恒的时光,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巴德尔转过头来,那双美丽无瑕的金色眸子直直地望进海拉的双眼,在那一瞬间甚至让她感到一丝刺痛。
“我曾经以为,死亡是归于无尽的混沌,但在来到赫尔海姆后,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阿斯加德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更暗些更冷些,但仍然同样有序,每个人都可以平静地在这里度过死后的‘另一段生命’。我想,这要归功于你。”
巴德尔略顿了一下。海拉微微偏头,示意她想听下去。
“我很抱歉——为我父亲对你做的事。”
海拉稍稍垂下眼,避开了巴德尔的目光:“这与你无关。”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活在光里。”
海拉闻言微怔。同样的一句话,若是由奥丁或其他阿萨神族说出来,她一定会觉得那是句虚伪的空话,但出自巴德尔之口却显得那样真诚。她再一次抬眼,认真地注视着巴德尔,问道:
“哪怕是我这样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
巴德尔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砸进海拉的心里,让她感到一阵柔和的钝痛。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凝视着他眼中的光,直到感觉到目眩神迷、感觉到自己与它融为一体。
“而你是光本身。”她最终说。
如果不是因为巴德尔上一次的拒绝,海拉几乎就要扑上前去将对方拥入怀中,但她抑制住了那冲动,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主动靠近的是巴德尔,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海拉的肩,给了她一个温柔而短暂的拥抱,但在海拉来得及希望这个拥抱再持久一些前,巴德尔已经松开了手。
“还有一件事,海拉,我希望你能给我重新安排一处住所,南娜和我已经决定分开了。”
海拉惊异地抬头望着巴德尔,但她不得不承认,此刻她心中的惊喜多过诧异。
“她很失望……她为我而死,奥丁和弗丽嘉却只想要我回去。”
海拉点点头表示理解。巴德尔道了声再见,随即离开。海拉仍独自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那个明亮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而后望着那扇门发呆。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平和的溪水流淌而过,没有生出一点波澜。海拉不时会邀请巴德尔与她同桌共餐,与他聊上一会儿。海拉能察觉到,他看向她时的眼神里多了些柔情。可这又能代表些什么?他不是一向以同样的柔情对待世间万物吗?
“海拉,我梦见过你。”
巴德尔说着,低头浅啜一口杯中的酒,而后抬眼看着海拉。海拉觉得他的双眼也被那酒染上了一抹深沉的柔光。
“是在我来到赫尔海姆前几天,那段时间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我梦见黑暗中燃烧的大火,星辰从天空中坠落,从地底深处涌出数不清的鬼魂和怪物……然后有一天晚上,这一切都不见了,我梦见了你,只有你。”
“你梦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梦中的你……像一个梦。”
“是美梦还是噩梦?”
“我说不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不可阻挡的命运。”
海拉轻笑:“死亡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命运。”
“对他们而言,你是死亡;对我而言,你是你。”
巴德尔在桌面上伸出手,去握她的手,海拉由着他这么做。巴德尔的手温暖如五月的晴日,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度,分明渴望再多感受片刻,却忍不住慢慢抽回手。
“也许这意味着,你注定会来到我身边。”
“如今我在你身边了,你真的愿意放我走吗?”
“那要看阿萨众神能否满足我的条件。”海拉依旧笑着,那笑容却愈加虚浮,“但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不出海拉所料,一个月后,赫尔莫德再次来到埃琉德尼尔宫,垂头丧气地向海拉承认,阿萨众神没能达成她提出的条件。
“既然如此,我很遗憾,巴德尔得留下。”海拉随意地用手指轻敲着宝座的扶手,从她冰冷的笑意和语气里完全看不出遗憾的意味,“那个拒绝为巴德尔落泪的人是谁?”
“是一个名叫索克的女巨人。您认识她?”
“不认识。”海拉轻描淡写地否认道。
赫尔莫德耸了耸肩:“我的使命到此结束了,但今天天色已晚,可否让我在埃琉德尼尔宫留宿一晚?”
“当然,我猜巴德尔和奥丁的使者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海拉微微一笑。只要她愿意,赫尔莫德和巴德尔的谈话,她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她一向无意窥探巴德尔的**,但奥丁之子赫尔莫德不值得信任。与奥丁有关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数月前,当她发现奥丁那两只渡鸦竟敢飞到赫尔海姆的疆界上时,她恨不得抓住它们,拔光它们身上的毛,正如她恨不得杀死赫尔莫德,以此发泄她对他父亲的恨意。但她明白,此时还不能公然与奥丁对抗。还不到时候。
她回到卧室里,让水晶镜显出赫尔莫德与巴德尔所在之处。在镜子里,她第一次看到巴德尔的另一面。在赫尔莫德面前,巴德尔一改平日里温和的态度,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变得冷若冰霜。
“赫尔莫德,我听命于众神之父,不听命于你。”
“你大可仅仅当我是你弟弟。”
“是吗?那你说吧。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的每一面墙都是冥界女王的耳目。”
“那也比在阿斯加德受众神之父的监视好。”赫尔莫德说着,朝巴德尔靠近一步,“奥丁得到了一个新预言——他和一个人类公主的儿子会杀死霍德尔,所以他引诱了她,为了给你报仇。”
“为了给我报仇?”巴德尔反问。
“或者为了让他自己泄愤,随你怎么说。总之,那位公主的孩子即将出生,整个阿斯加德都会知道他做了什么,众神可能会放逐他,如果这次可以乘机迫使他退位,你回到阿斯加德,就会成为继任新王的第一人选,但如果你无法回去——”
“赫尔莫德。”巴德尔打断道,“放逐能让他离开阿斯加德多久?五年?十年?他此前就没有离开过更长的时间吗?你和我一样了解他,他或许会接受暂时的放逐,但绝不会退位,也不会把王位交给我,更不会交给你。”
巴德尔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赫尔莫德闻言,脸色微沉。
“罢了,看来你比我所想的还要对他忠心。既然如此,我只能替他转告你,别忘了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也可以替我转告他,我一直记得那句话。”
“我会把话带到。”
赫尔莫德说完便意欲告辞,巴德尔在他身后道:
“赫尔莫德,无论你相信与否,眼下这个时候,众神之父在阿斯加德的王位越稳,才真正对所有人越好。”
赫尔莫德转头,狐疑地看着他:“他跟你透露了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巴德尔语气强硬,完全不留余地。赫尔莫德耸耸肩。待他离开后,巴德尔走到床上坐下,面露疲态。海拉见状便挥手拂去了镜中的画面。
巴德尔在埃琉德尼尔宫的确有所图谋,明白这一点后,海拉反而放下心来。赫尔海姆中的每一处重要之所都被她用层层魔法上了锁,巴德尔根本无从接近,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只能徒劳无获。唯一令海拉不解的是,虽然巴德尔声称他记得奥丁的嘱托,但他至今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或许并没有那样忠于奥丁。
希望奥丁不会真的退位,海拉不禁想。如果巴德尔不需要回到阿斯加德争夺王位,她就更不需要放他走。看着阿斯加德陷入混乱,或是占有巴德尔,如果不得不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她会怎么选呢?海拉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