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静静流淌,梁池难得认为这样的时间过得很慢,不同以往分开后,一个人回到空荡的屋子里,回想白日一瞬即逝的感受。
现在的气氛太好,梁池的目光迟迟没从林不晚的脸上移开。
在数完不知道几回平稳规律的呼吸后,睡梦中的人睫毛突然剧烈颤动。
林不晚醒了。
二人直白对上了视线,林不晚的眸子颜色很深,很明显的三白眼,只是平时脸上都带着笑,弯着眼,冲淡了一点天然的冷感。
此刻,这双眼却看不到丝毫刚睡醒的朦胧,唯有清明和复杂底色。
其实在梁池停好车,身子探过来时林不晚就醒了。
只是她性子懒,一时不愿睁开眼。身边的人靠得越来越近,在感觉到逐渐被梁池的气息包围后,林不晚更不敢醒了让人难堪。
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是少见的手足无措,而后竭力维持呼吸平稳。
这一路梁池都表现得太自然,林不晚顺理成章以为分开小半年足以让梁池的好感沉寂下去,暗自庆幸对方最后的距离还算安全,听不见她狂乱的心跳声。
如果换做其他人,这样不明意义的靠近早该拉响警报,管他如何也得制止,可是她刚才什么也没做。
林不晚从没想过,一个人的眼神哪怕她闭上双眼也能这么清晰感知到,后知后觉逃避既不能让自己心安,也是对梁池的轻蔑。
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睁开眼睛,她无比坦诚望向梁池。
“梁池。”林不晚刚唤出一个名字,便卡在原地。她都被自己语气中控制不住的严肃冷硬吓了一跳,抬眼看了对面的人,果然,对方也一下子被她拉入了紧张的氛围中。
梁池有一瞬间露出了很慌张的表情,尽管很快被掩饰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还是被林不晚捕捉到。
林不晚突然就有些不愿意继续说下去,说不清如今不同以往的犹豫是为了即将失去一个称心的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有点难过。
“怎么了吗?”梁池侧过身和林不晚面对面,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突然感到窒息般的紧张,却还是平静地在询问。
“我们聊聊怎么样?”林不晚思索片刻,又说,“我不会问你什么,只谈谈我自己。”
“现在吗?”
林不晚努力让自己忽视心中那点怪异,尽量平淡地开口:“就在这里吧,那兄妹俩还在店里。”
她知道了。
电光火石间,梁池彻底明白了林不晚满眼迟疑想要聊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猜测,只是他下意识不想往这方面思考。
梁池的声音突然哑了,手掌攥紧又缓缓松开,几秒的功夫他的掌心已经出了一点汗。谈不上放弃还是坦然,大概是在无数次诸如此类的幻想中,这只不过是最常出现在他梦里的结局。
已经熟练到能够平静面对了吧。
“好。”梁池挤出这句回应时,冲着林不晚一如既往笑得温柔。低垂着眼眸,只看着一人。
林不晚见状,不着痕迹稍微移开眼,不再看梁池。她把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腕上,指腹清晰感受到那点微弱的跳动。
这是林不晚的习惯,一紧张就会这样。
“我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一个人可以去任何地方,不用去告知不用去问询,我或许并不是喜欢这样的状态,但我太懒,懒得去改变去尝试。”
熬过张口的艰难,接下来的话便容易了许多。林不晚停顿了一会儿,把头搭在靠背。
她继续说:“说起来很矫情,我学生时代其实是个挺孤僻的人,这点不善社交的毛病让我在初入职场的时候还挺难受,每次回想以前的自己都感觉像是被扒了一层皮,面目全非。”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林不晚只知道她获得现在这样宁静平和的生活已经耗尽了心力,她不太愿意去改变现状。
“我和别人的联系永远是被动的,哪怕是朋友之间,这都是不应该的。”
梁池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其实大概能明白林不晚所说的。尽管他没觉得此前的交流方式存在问题,但显然对方认为这样的形式并不正常,而且把过错单方面归于自己。
林不晚看他一眼,笑了笑。
“作为朋友已经这样了,我更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她渴望的相伴偕行,期盼的两心相知,遇到的可能太过渺茫,渺茫到林不晚不敢拿现在去赌。
“作为伴侣我不够真诚,学姐曾经劝过我要是将来遇见了想要相伴一生的爱人,在最开始不要对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一来那可能会直接让这段感情夭折,二来当时的坦诚在爱情消失后更大可能会变成捅向自己的刀。”
林不晚显然不太赞同这个想法,梁池看着她垂下眼眸轻轻摇头,鬓角的头发被蹭得乱了也顾不上。
随即说出的话中,语气又带着自嘲的意味。“说是这样说的,但我一方面认为应该让对方完全明白我的状况再做抉择,是在一起或者就此罢手。另一方面,我也会害怕那些糟糕的最后。我很难再向一个人剖开全部了。”
“我不怕陌生人的恶语中伤。”但她害怕改变。就这样维持一个人的生活,不会再需要去适应某一个人离去后的骤然孤单。
梁池知道,林不晚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不意外对方的拒绝,即便仍旧无比慌乱。可让梁池没想到的是到最后了,林不晚都没说破他的那点心思。
他不想看到林不晚这样自我贬低,哪怕是在拒绝他。
梁池重重吐了一口气,用尽量完整平静的语调开口:“不用这么说。”
他情愿林不晚是直接对他说不喜欢,没兴趣,或者任何理由都可以。
“我知道你是在为我保留颜面,但喜欢你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你不需要为我去遮掩,也不用说这些话。”
到这一刻,梁池也想通了这半年来林不晚可能一直在委婉跟他拉开距离,一如这次的拒绝,带着只属于林不晚的风格。
林不晚眼皮微张,欲言又止,眼底透着再明显不过的震惊,她完全没想到梁池就这样把最后的窗户纸捅破。
“抱歉。”林不晚头有些低。
“不用和我说这个。”梁池接着说,“你怎么拒绝我都是可以接受的,我更不希望我的喜欢成为你的负担。”
车内有些闷,梁池按开了车窗,下一秒新鲜的空气就灌了进来,吹散了二人间略显凝滞的氛围。
梁池的视线终于移到别处,从林不晚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半张侧脸,整场谈话一直维持的笑就像是他们数月来构建的联系,肉眼可见即将崩塌。
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林不晚刚要伸手去打开车门,还在犹豫怎么说再见,梁池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对不起。”
“你也别这么说。”林不晚顿住,手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但没回头。
“不只。”梁池解开安全带,不只什么却没了下文,打开车门下去。
林不晚慢他一步,有些僵硬站在车旁,看到梁池绕到后面把她的箱子提了出来,走到她跟前推到她手边。
“我说不只,是因为不只我个人的问题让你为难。还有你没醒的时候,我不应该冒犯你。”
想来当时对方就醒了,察觉他的逾矩却没当场发作。
没头没尾的一句,林不晚却立马明白他说的什么,很快摇摇头说:“我没这么觉得……”
她真不觉得有什么,如果不是梁池特意道歉,林不晚恐怕都不会记起这件事。
梁池听完林不晚的话,回了声“好”,再看过去,就只剩隔了一辆车的背影,梁池看起来就要这么离开了。
“林姐姐,你回来了!”林遥突然出现,直接跑出来抱住林不晚手里的箱子。
一度僵持的局面被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打破,林遥还一个劲拽着林不晚往屋里走,伸手推门时才想起梁池,往后看却发现对方还停在原地,立马又跑回去拽人。
“梁老师,走啊。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小姑娘哒哒跑到梁池身后,双手抵住梁池后背,结果发现根本推不动眼前的人,疑惑“嗯?”了一声,抬头看看梁池又瞧瞧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不发一言望着这边的林不晚。
也是立马发觉了两个大人之间奇怪的氛围,迟疑地把手收回,无措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
“梁老师,一起吃个饭吧。”
林不晚这话一出,林遥发现刚才像石墩子一样的人立马就能推得动了,其实根本不用她拽,梁池一路跟在林不晚身后就进了屋。
到家才发现,需要提前做的菜早就弄好,被梁池用锅盖仔细放在厨房,差不多马上就能吃上饭。
还有被林易小心端到客厅的一盘鱼。
林不晚无声看了很久,这顿饭出奇的安静,和除夕那天的热闹完全不同。她全程都有点心不在焉,还险些被鱼刺卡到喉咙。
梁池坐在斜对角,在林不晚放下筷子,皱眉捂嘴时就反应了过来。他快步走到旁边接了杯水递过去,却在林不晚伸手过来要接时,突然把水杯放下来,快速收回手。
林不晚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很快适应,变换方向。手指不自觉蜷住,握着杯身的力度没有控制住,指尖都白了。
说不出这一刻是什么心情。
她好像有些反应过度了,眼看吃完了饭梁池要走,她应该就这样和对方说再见,在拒绝了对方的心意后,应该保持距离才不会让人尴尬。
可林不晚还是在梁池打开门,走出去,又即将关上房门时突然出声:“梁老师,我送你吧。”
这一路,林不晚扶着扶梯落后半步在梁池身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然而从二楼到院子的大门,她都没能再对梁池说出第二句话。
这一回,又在铁门旁按下了暂停键。林不晚看着梁池的肩膀没抬头,意识到这次离别,她和眼前的人或许很长时间,或许从今往后的所有日子,都回不到过去轻松愉快的相处模式了。
她想和梁池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梁池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兀自陷入沉思的林不晚。六月份了,院子里的紫薇开得很好,几乎要碰到二楼顶上突出的那块平台。
去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恰好是花期的结尾,当时林不晚还说整个院子里她最钟情的就是这两棵紫薇,说开花的时候特别漂亮。
还说要附庸一回风雅,拉着朋友们在盛夏来临前,花下小酌两杯。
梁池从前没见过紫薇花,他把视线从枝头移开,落在林不晚脸上。今年的花期他大概是赶不上了,那明年,后年,或者再往后的不知道哪一年,他还能作为朋友,接到树上落下的花瓣吗?
“我们以后还能……”
“还是朋友。”林不晚抬头,这是两人这两个多小时以来,第一回毫无躲避意味的对视。林不晚都没等梁池说完下半句,便抢先一步开口。
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我们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