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处位于一座年代久远的独栋建筑物里,由曾经的歌剧厅改造而成。
现在大厅中央没有了水晶吊灯与歌手,铺设丝绒与雕花地砖的舞台也被拆卸,取而代之的是几百间被单独隔离的小型办公室。
显然是由于星舰事故,几乎每个办公室里都被前来咨询办事的人群挤满。小型悬浮摄像头在色彩黯淡的穹顶之下飞来飞去,就好像大雪纷纷扬扬。
乌萝和卡西乌斯等人在等待接见时,有人匆匆从她身边经过,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望过去,发现对方是一个满头银发,步履矫健的老人。在面对接待员时,老人神情严肃,不断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佩花,每说一句话都让接待员惶恐不已。
接待员正在对老人解释道:
“奥都斯都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引用仿生人法条第一章第三百七十一条:您的仿生人妻子不能进行星际航行,因为……不,我们的上司也拒绝了您的申请。”
老人慵懒挥动双臂的动作好似指挥家。
律师拉了一下乌萝的衣袖,小声让乌萝从人流稀少的地方走。还未找到对应的办公室,大厅里的火灾演练警报声忽然被拉响。
大家在凄厉,绵长的警报声音里面面相觑。
警报声让大多数前来办事的人群惴惴不安,接待员们却安之若素。有个长着讨喜的圆脸的女性职员穿过人群,匆匆往外走去。
律师见机一把拉住了她,说道:
“小姐。请你看一眼我们的办事文件,为我们加急——你看,这是关于指挥官卡西乌斯的私事。”
说到指挥官的名字时,律师特意压低声音,像是街头艺人在炫耀魔法。
女性职员困惑地嗫嚅道:
“可是我……”
乌萝想说话。被律师拦下了。
“我能对付她。”
他胸有成竹道:
“您等在原地就好。”
乌萝给他一个白眼:
“你最好是能对付利维娅。”
“利维娅??”
律师惊讶道。
“对啊。”
乌萝指向他的背后:
“这人是利维娅的助理,不是普通办事员。”
被拦下来的职员望了一眼卡西乌斯,然后看看乌萝,立刻恍然大悟:
“等等,您莫非是对外监察部门的长官乌萝?我听说过您!”
乌萝道:
“要是你是从指挥官讣告上听说的,我倒也不意外。”
“不是的!”
职员直言不讳道:
“我从特洛伊星舰时期就开始关注您啦。当时您还在星舰的阵亡名单上,结果谁都想不到您能悄无声息地回来!”
“我的性格不适合张扬行事。”
乌萝微微一笑:
“但是现在……”
律师在两人身旁摇晃办事文件。一直沉默跟在乌萝身后的卡西乌斯的仿生人忽地转身,警觉面对职员。
“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正在靠近职员的是一位身材高挑,身穿浅灰色制服的金发女性。
她所经过之处,金发仿佛能够照亮附近的空间,让附近的人像是被推开的玩具一样远离她。
此时大厅里的部分人群已经因为火灾演练警报而撤离。金发女性一眼便看见了乌萝与卡西乌斯。
职员收起了刚才的兴奋音调,小声道:
“利维娅长官。”
乌萝回头,与对方相遇的那一刻,对方的灰色眼睛如同猎鹰,迅速扫过她的全身。
“乌萝。”
“利维娅……指挥官?”
“我在特洛伊星舰事故之后就辞职了。叫我利维娅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默默无言。
律师倒是没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只顾兴致盎然地探头,对利维娅伸手,同时说道:
“利维娅主管!听闻您的部门全力承担星际事故的人员安抚工作,深感敬意。如您所见,我方的家属正在经历同样的……”
利维娅矜持地点头致意,但并未伸手回应律师,而是对自己的助理道:
“现在是火灾演习时间。暂停工作,全体疏散到室外。”
律师仍然试图搭话。乌萝抢先道:
“我想先见到那个对我的遗产说三道四的人。”
透过终端上显示的卡西乌斯影像,利维娅望向卡西乌斯的仿生人。沉重的情绪像是铁幕,压的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除了仿生人。
他还在抬头分析四周的环境。
她对乌萝说道:
“让你的律师代为出面会更合适。”
“得了吧,律师连把我搞进单人接待室都做不到。”
乌萝指向自己:
“而我听说,有些事情当面解决会更快。”
利维娅一抬手,律师急忙缩脖子,害怕的有些刻意。
她退开了,脸上的微妙神情一闪而过:
“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我在消防出口等你们。”
接待员走来,将乌萝等人领到大厅侧面的训练场上。空旷场地的另一端,有人静静伫立。
律师抱怨着噪音,只是随便望了望场地,指着对面问道:
“这就是举报人?”
被指到的那人从暗处踱步而出,脸庞却始终藏在光线之外。
乌萝似乎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是当她靠近时,对方反而向后退缩,像是怕她当场诉诸武力一般,举起手来。
“尼禄?”
她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脸色青白,只剩下嘴唇还有些许血色的尼禄在众目睽睽之下歉意微笑。
“我本来想去私宅里找你,说一声我的行为与私人恩怨无关。然后我看见了你,和他在卧室里。”
尼禄刻意回避了对仿生人的称呼。
事实上,他从头到尾都只盯着乌萝一个人:
“然后我改变了想法。你不能和他一起。至少不能拿到遗产后和他在一起。”
乌萝从没想过尼禄会当众对她这样说话。
她走近一步,尼禄就退一步,背后的人也急忙围上来。
“既然无关私人恩怨,你为什么在意我和谁……”
她的话被尼禄粗暴打断:
“你觉得你真的了解他吗?理论上来说,他就是另一种生物。”
乌萝注意到尼禄不断抚摸衣襟上的拓荒勋章的手,这才醒悟过来尼禄说的“他”并不是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和她在卧室的人,与人类不属于同一种生物的人,是米聂卡。
在拓荒时期,被派往荒星的残缺者统一被视为工具,用到报废即可丢弃。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
尼禄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变化,立刻收手,改口道:
“我只是想着,如果你能……我们可以协商……总之他不能……”
无关其他。他只是想劝她抛弃米聂卡。
她摇头,让律师和委托人代自己发言。
双方交谈时,尼禄频频望向她,和卡西乌斯酷肖的眉眼微微皱起。只不过他的面容线条始终是柔和朦胧的,不像他的哥哥,只要是压下目光就自带锋芒。
终于,尼禄提到了哥哥在出征前寄给他的绝密影像资料:
“我忘记了他曾经亲手把资料交给我。事实上那天晚上我相当不清醒。所以昨晚才想起来有这个……”
他的眼神频频飘到乌萝身上:
“根据母星的法条,他如果——录制了推翻遗嘱的影像,多多少少可以算作有用证据,对吗?”
接待员问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您能回忆起这件事吗?”
仿生人思考过后,答道:
“我想我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她的事情。”
尼禄气的发笑,大声道:
“你和她离婚才是对她有利的事情!”
接待员见怪不怪,继续发问:
“那么,请问原件在哪里?”
经人提问,尼禄从怀里拿出一支存储器。
交出存储器之前,他望向乌萝和仿生人,心虚地又眨了几下眼睛,好像手里握的是一块炭火。
乌萝连看都不看他,冷冷望向天花板。
尼禄缩起脖子,手掌不自觉地向后撤。
在接待员接过设备之前,他忽地收回手,而且大大咧咧地把双手都揣进了轻薄的衣兜里。那件暗纹长外套立刻被他压出了折痕。
“我需要休息会。去外面透透风,吃个药,什么的——天哪,你们不觉得这个火警声音像是半死不活的飞行器引擎吗?”
尼禄拍打耳廓,又把衣领竖起来挡住四面八方的声音,瞥向乌萝:
“乌萝,你愿意和我聊聊吗?单独聊。”
接待员试图阻止:
“在正式解决情况之前,你们二位最好不要……”
“哦,别这样较真。我们俩现在还勉强算是家人。”
尼禄笑了笑。这个被衣领衬托的笑容让他虚浮的面庞似乎重回当日风采:
“我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是吧,乌萝?”
“你当然不敢对我做什么了。”
乌萝说道,向着场地另一边的黑影走去:
“我死后,米聂卡会继承我所有的遗产。你看见了不会难受的想要重演一次在婚礼上的闹剧吗?”
当时,尼禄不仅仅是在乌萝和卡西乌斯的婚礼上扮作天使,而且在被卡西乌斯当面一拳后口吐白沫,当场昏迷。两人这才发现尼禄服用了大量药物。
由于婚礼场地在偏僻地带,乌萝不得不亲自驾车将尼禄送到附近的医院。路上,尼禄稍微清醒了一些,一直在念叨着关于童年时被哥哥抢了机甲的事情。
在医院里,尼禄当晚苏醒,以为自己成功阻止了婚礼,开心的不能自已。
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后,还想故技重施。这次轮到乌萝把他摁在病床上给了一巴掌。
现在被乌萝旧事重提,尼禄居然也能一笑置之,快步跟上她:
“我那时确实不太清醒,是不是?但是我向你保证,现在的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就从今天开始。我要弥补我哥哥做下的事情。”
”我不在乎。”
乌萝看也不看他;
“你和卡西乌斯是一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抱有期待?”
依然跟着他们的仿生人说道:
“其实并不。我和尼禄是——”
尼禄急忙道:
“可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遗产的事情受伤而已!”
他转身朝向仿生人:
“你能走开吗?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
仿生人依言走到了另一边。
尼禄诚恳说道:
“放手吧,乌萝。即便没有我,指挥部和我的母亲会不会轻易让你拿到遗产。看看卡西乌斯去世后他们的态度。他们会使出各种你想不到的方法来阻挠你。如果你能主动放弃,说不定能逃出这个陷阱。”
乌萝依然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他。直到尼禄的信心被一点点蚕食,他苦恼地猛抓自己的头发。
“对,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自私。这样吧,我会帮你的。除了遗产,你想要什么?我,我保证帮你拿到。”
“我想要指挥官的职位。”
“……”
尼禄打了个寒战,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乌萝伸手去捏住了他的肩膀:
“看,尼禄,你什么也办不到。我当然也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所以我只好靠自己,和米聂卡。你懂了吗?”
尼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乌萝退开几步,叫来自己的律师,让他将墙面调整成透明状态。
在室外,名为拂晓的机甲正在等待主人。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知道这台特殊机甲的名字,纷纷与它合影。
“卡西乌斯的遗产包括这台机甲,”
乌萝轻声说道:
“但是我不需要它。你曾经说过他抢你的机甲玩具的经历,你可以拿走它。我知道卡西乌斯对你也一样刻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尼禄从第一眼瞥见这座巨物起,就忘记了自己的下句话是什么。
被机甲的微光映亮的雪花如同钻石粉末洒在他的肩头,点亮了他的双眸。卡西乌斯的仿生人在暗处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