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照例是营养饼干加冰水。
乌萝孤身一人站在餐桌前,聆听指挥部发来的有关遗产的信息,她的律师的消息,以及来自下属的报告。饼干包装袋在她手里被揉搓成一团,又展开。
偌大的餐桌上还摆放着整整齐齐的花束,那些写给卡西乌斯的吊唁信夹在花瓣之间,散发着过了时的倦怠气息。
“长官,真的很抱歉在这种时刻打扰您。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下属遵守礼节念叨着废话。
乌萝不得不打断他:
“那就别抱歉,有话直说。”
“啊,嗯……就是,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您的资产需要受到指挥部审核。您之前交代我的每月捐赠费用,现在无法进行了。我真的在认真解释,这笔捐赠费是给农业星球的育婴院的,不是出于您个人的消费目的,但是……”
饼干袋被捏紧。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这笔钱其实捐给了农业卫星的监察官。”
“……我以为这可能让监察官也陷入调查……?”
“你在替监察官怕什么?你是我的下属。”
乌萝扔开了饼干包装袋:
“说实话不会让你丢了工作。对我缺乏信心才会。”
她挂断通讯,伸手去拿第二包饼干。
飞船形状的饼干被推到了她的手边。
附带一套餐具。
她眯眼抬头,望向已经悄悄走到她身边的仿生人。
“想收买我的话,你需要比饼干贵重点的东西。”
他显然是那种制作精良的产品。
除了位于鬓角的记忆核心,乌萝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和卡西乌斯本人不一样的地方。
从拿餐具的姿势,到垂下眼眸的姿态,乃至于冰冷碧绿的瞳孔。
他顺着她的目光放下餐具,双手交叠,用卡西乌斯本人绝对不会有的天真表情凝视她,像一个等待被召唤的管家。
“如果你想要除去监察官,那也需要比受贿记录更严重的证据。”
他一说出这句话,乌萝忍不住笑了。
仿生人用疑惑,安静的目光注视她。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的想法?”
她抓起他的衣领,一把扯开,拍了拍他的胸膛。
即便血肉再逼真,纹理与结构依然有所不同。
仿真心脏缓缓起伏,与她掌心的血管搏动频率遥相呼应。
“感觉到了吗?你只是一台机器。”
她说道,同时转身收拾起自己的早餐残渣,扔进废料回收口里。
仿生人依然跟在她身后,带起一道冷风:
“我了解你的需求。”
乌萝不禁瞪他。
他继续道:
“我拥有卡西乌斯的记忆,只是缺少了关键部分。既然你需要通过我获得遗产。我们理应合作达成目的。”
一抹冷笑从她嘴边浮现。
仿生人问道:
“这是开心期待的笑容吗?”
“你不够了解人类。”
她径直离开:
“一般来说,争夺遗产不需要合作。需要的是暗杀。”
他追了上来,不依不饶道:
“但是我能记起我们的婚礼。我们那些共通的时刻。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你主动答应了我的求婚。这代表我们俩肯定有能够共享的感情。合作的基础是感情。”
他走路比乌萝快。等到与她肩并肩,他就放慢了速度,好像指望着她真的会认真聊天,倾吐心声。
她穿过餐厅,走进自己的工作室。
这里是宅邸里单独开辟出来的一方空间。
她平常就在这里工作,不用受卡西乌斯或者其他客人的打扰。
拿到存放在工作室里的检测仪,她指示仿生人走近些。
“住嘴。过来,我要检查你。”
他思考了一下,顺从地开始解开剩下的衣扣。
“收手。”
她放出检测仪:
“你有什么部位我都已经看过了。”
检测仪从她手里晃晃悠悠地飞起来,像眼睛一样不断地咔哒咔哒眨动,围绕仿生人放出绿光。
检测结果逐步传输到在她的通讯终端上。
绿光蔓延至脸部的那一刹那,他认真说道:
“乌萝。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在一瞬间恍然以为是他回来了。那双绿色眼睛还会因为灯光而陡然转为灿灿金色——
但是仿生人伸手时,她毫不犹豫拂开了那只手,低头转身去研究检测出来的各项数值。
各项看起来都正常。没有夹带窃听器,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武装部件。
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感叹于现在的仿生人制作之精良。
短短几年前,仿生人还是可以被仪器检测的拙劣制品。现在她看见的是几乎摆脱了金属结构,完全由高级仿真材料塑造而成的人体。
她手拿仪器再度扫描他的脑部,以防万一。
“你的记忆还剩哪些?”
她问道。
“一些零碎片段。由主人选择性留下的那些。”
卡西乌斯回忆时习惯性地抬起了手:
“我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我们在遥远的孤星上度过的时间。我们的婚礼,……”
“最近的记忆。”
她打断了他的话。
“到四天之前。”
他静静答道:
“我在办公室里做最后的准备,准备登陆远征星舰。那个时候我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录制一段影像资料寄给你。”
那就是他离开的前夜。
仿生人像是知道内情一般,出神地凝视她:
“无论发生了什么,当时的我……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情绪。我现在还无法理解。”
乌萝坐下来,揉着自己的额头,好像不经意地问道:
“但你一定能感觉到是什么情绪。开心?暴怒?还是后悔?或者……害怕?”
她的目光敏锐如针,透过指缝直飞向他。
仿生人用温和态度消解了她的目光:
“我遗忘了情绪的源头,想起的只有你。”
乌萝面无表情:
“很多人都会想起我。只不过他们都会希望我死或者痛苦。所以你没什么特别的。”
她在卡西乌斯的眼珠里检测出了微缩光学记录仪。看起来是一体式结构。
乌萝毫不犹豫,从工作台上开始翻找趁手的工具。
“你想找的应该是微型钩针。”
他好心提示道。
“谢谢了,”
乌萝点头,手里拿着的是弹簧刀:
“但是我的手法没那么精细。也没时间精细操作。”
仿生人后退一步:
“作为你的配偶——”
“再说一遍那个词,我就把你的舌头也挖下来。”
她一手关上了门,把仿生人逼到墙角。
他看上去竟然有些挫败,睫毛耷拉了下去。
她皱眉道:
“干嘛这样。你又不会疼。”
“但是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人类看待。”
“这里是母星。人类都不会把同类当人类看待。”
她抬刀,用手扶正他的脸庞,轻声道:
“别眨眼,也别动。我手法很快的。”
他僵直站立,一句话也不说。
刀刃悬在空中,被通讯终端的提示声音扰乱轨迹。
乌萝扫兴地回身,发现是来自律师的通话请求,当场接通。
仿生人趁着她不注意,悄悄把刀藏起来。
律师的投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看见两人互相依偎的动作,律师尴尬地转头道:
“我等会再打过来。”
乌萝今天早就听够这样的话了,一声喝道:
“说正事。”
律师依然不敢看他们俩:
“情况有变。有人向指挥部提交信息,据说是掌握了卡西乌斯在出征前曾经想要撤回遗嘱的影像证据。你最好立刻前来处理。我在路上了!”
乌萝挂断通讯,向仿生人投来怀疑目光。
仿生人表现的十分坦率:
“我是仿生人。我不需要财产,也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撤回遗嘱的动机。”
“现在你倒是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了?”
事关重大,乌萝立刻乘车出发,前往指挥部。
在大雪之后的惨淡天空之下,浮空车艰难逆风飞行,尖锐的气流噪音甚至比不过内部的紧张气氛。
她一直在注视着窗外——自从远征舰队失事坠毁之后,市区的新闻悬浮屏幕上都被“远征是否是一种失败之举”与“今年会是世界毁灭的一年吗”等头条标题占据。
穿着时髦的母星居民看也不看新闻,只顾匆匆赶往各自的目的地。大红大绿的新闻标题不断为他们涂抹上虚浮的外壳。
乌萝的浮空车被几个穿着悬浮背包的孩子拦住了。
这些脏兮兮的孩子们身穿反对远征星舰和异能者的涂鸦外套,肆意摇晃手里的书籍,嚷嚷个不停。乌萝还未作出反应,身处后座的仿生人先放下了车窗。
“你们好。”
仿生人亲切问道:
“反对远征和异能者是违反指挥部规定的行为。请立刻离开。”
乌萝心想仿生人倒也没那么智能。
不然他就会知道这群孩子的厉害。
好几只脏兮兮的手同时按在了车窗上。那群孩子嗤笑着掏出闪粉喷漆:
“仿生人。想重新上个色吗?”
“嘿。”
乌萝掏出一卷事先包扎好的钱,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这是我的仿生人。动手前先想想你们有几条命。”
几个孩子拿了钱就退开。
仿生人还想问他们:
“你们向每个路人都索要……”
一瓶喷漆穿过车窗,砸中了他的额头,然后在车座上旋转喷洒出劣质闪粉和油漆。
乌萝回头看见自己的车座,忍无可忍抓起喷漆瓶,眯眼瞄准其中一个孩子就扔出去:
“你们有东西忘记拿了!”
喷漆瓶在孩子的额头上砸出了响亮的一声。他拖着五彩斑斓的小尾巴一头扎进了车流里。
无人机立刻赶来,扫描乌萝的浮空车,命令她就地停靠等待维和官处理。
乌萝松手,让浮空车自然降落。
透过车窗反光,她望见了仿生人依然坐在原地,甚至没有去费心擦拭自己脸上的闪粉。五颜六色的碎屑从发丝之间渗出来,留在他的额头上。彩色似乎能映亮他的脸庞,让他有了些更似真人的气息。
乌萝从自己身上找出一块手帕扔给仿生人。
“别人想要伤害你的时候,你可以躲开的。”
“我不认为他们想要伤害我。”
仿生人自己擦拭额头:
“我仍然在学习情绪。”
“那这就是你的第一课。记住了。这里没人喜欢仿生人。”
他叠好了手帕,递回乌萝手中。
指尖和掌心短暂相触。
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立刻互相躲开。乌萝把手帕推了回去。
“你留着手帕吧。以后受伤了自己处理。”
他将手帕摊开放在膝上,折叠起有闪粉的部分,然后塞进前胸衣袋里:
“我愿意承受那些必要的恶意。谢谢你。”
她望向车窗外,被连续低温冷冻的街道和冷漠人群。
维和官匆匆赶到,隔着车窗看了她一眼,当场端正姿态行礼:
“抱歉。刚才私自接近您的人都已经抓回来了。”
刚才还在嚣张微笑的那几个孩子被卸下了悬浮背包,被驱赶着靠近浮空车,他们一路叽叽哇哇地大叫,让路人纷纷加快脚步。
乌萝叫住了其中一个孩子:
“嘿,看我。”
孩子满脸不屑地转头。
“你砸了我的仿生人和车。所以我抓住你,让你受点教训。”
乌萝说道:
“下次聪明点。别被抓了。”
她打手势让维和官放开那几个孩子。
维和官疑惑道:
“可是,他们都是黑户,随便放走的话……”
从各个卫星前来母星定居的人,在拿到永久居住证之前都被称作黑户。
乌萝笑而不答。
维和官看出了她的意思,后退一步,对同伴点头。
自由来的如此轻易,孩子们依然对她横眉竖眼。不过没人敢再过来。他们也不再嚷嚷着找维和官索要被扣押的悬浮背包和喷漆罐了,转身就消失在街道角落里。
维和官又向乌萝行了一礼:
“节哀顺变。”
乌萝的“真诚回答”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方已经快步离开。估计是觉得自己这样很贴心。
仿生人倒是轻轻笑了一声。
她抓不到刚才那个维和官,只好恼怒道:
“你觉得被人当成死人很好笑吗?”
“我只是忽然想起有多少人会对你说这句话。你又会怎么回答。”
仿生人一本正经道:
“我们可以一起对付他们。”
“你连那群孩子都对付不了。”
浮空车又经过几条黑乎乎的街道,路边稍大些的孩子们正在肢解一头野生的异能鹿,用垃圾箱烧火烤肉。维和官赶来了,两帮人踩在血泊上,牵出来来回回的醒目红线。
到达路口,浮空车猛地一拐弯,进入指挥处所在的纯白色大街上。
与刚才的街区一墙之隔,这里却干净明亮,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柔和的丝绸。
律师正在指挥处的门口等他们俩,并且认出了这辆饱经风霜的浮空车。
看见是乌萝在驾车,他差点被路沿绊倒。
“去旁边的家属接待大厅。现在和家属有关的事务都由他们管理了。”
他张开了手臂,夸张地为她指明方向,好像怕她在这里飙车似的:
“今天指挥处在召开会议。不能从侧门进出。”
浮空车原地转向,擦着路边花坛和指挥官雕像的边缘驶入辅路,一个甩尾差点撞飞指挥部门口的纪念石碑。
律师的脸色顿时和胡子一样惨白。
他追上来,问道:
“您还适应市区的交通规则吗?要不要让我来帮您?”
乌萝探头道:
“好啊,你有使用军方引擎的经验吗?”
律师的手猛地缩回去,求助目光落在了仿生人身上。
仿生人此时倒是老实起来:
“根据规定,仿生人不得操控重型机械。紧急情况除外。”
浮空车在律师眼中又是猛然一窜,带着尖锐噪音停在家属接待大厅前。
仿生人下车,原地呆站了几秒钟,面露异色。
“我感觉不太好。”
他扭头对乌萝求助:“这感觉好像是……”
“是你晕车了。”
乌萝绕开他和浮空车,让律师去照顾他:
“我们第一次同乘飞行器的时候你也这样。不记得了吗?”
“……不,等一等。”
律师仰头观察自己的被代理人,察觉了些许端倪:
“卡西乌斯先生头上擦痕是怎么回事?有人要是注意到了,用它制造谣言的话……”
卡西乌斯低头,用手触摸额头,似乎正在由于伤口而头疼。
乌萝讽刺道:
“怎么,这里还有仿生人平权斗士?让他们放马过来。我要让他们赡养我的仿生人。”
乌萝听到有人在叫他们俩的名字。
她回头,猝不及防间被躲在花坛后面的某个记者打扮的人拍下了照片。
“你……!”
乌萝眼看着对方跑远。
律师摇头,露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的表情。
匆匆穿过道路和街边花园的记者等到绕过街角,自以为安全了,没想到一回头就看见了卡西乌斯的仿生人从天而降。
记者左右乱瞟,看见没人跟过来,咧起嘴道:
“卡西乌斯指挥官。请问您作为仿生人苏醒后,有什么话想对公众说吗。”
仿生人对记者招手,面容冷峻。
记者迟疑着缓缓走近,仍然面带笑意:
“您也知道的,我可以帮您传达最真实的想法。”
仿生人迅速抬手挟住了记者的脑袋。记者终于面露惧色,说话时也带上了颤音:
“你,等等,我这可是在合法监督——”
被绿眸注视的记者不禁注意到了仿生人眼珠内置的光学记录仪。
蓝光一闪。陡然增强的光波将记者用来录像的眼珠义体烧毁。
仿生人松开了记者,任由对方捂着眼睛尖叫逃走。
等到四周无人,他转身,正好遇到站在花园边缘注视这一幕的乌萝。
她的眉头皱起,好像刚才看见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物。
等到乌萝忍不住要问,他才平静道:
“我已经删除了他的照片。”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一缕异样反光闪过。
乌萝忍不住想到此时此刻,他就正在分析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后退一步,想说什么,最后头也不回离开。
他执着地跟了上来:
“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你的意思不是要求删除照片吗?”
“你什么都没做错。”
“你的瞳孔反应显示你并不满意。可以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她加快脚步想要甩开距离,路边一模一样的指挥官雕像与花坛却不断挡在眼前。连续转了几圈,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它们困在了迷宫般的道路中央。
这时,仿生人靠近过来,问候声与卡西乌斯本人的语气无意间重叠,让人毛骨悚然。
“你走错了方向。"
在律师过来之前,她靠近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如果今天之后你还是要和我纠缠在一起。我会亲自取掉这个虹膜装置。你最好做好准备。”
仿生人回答的就像决定今晚的晚餐一样轻松:
“好的。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如果能够允许收集情绪资料,我们俩的关系会更加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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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