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的一秒钟前,李烛明脑子里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
大脑像被电流电了一般的隐隐作痛,跟人临死前走马灯一样的开始回忆起前二十九年的生活。
有些人的脸庞很模糊,但身姿都无比挺拔,穿着素丽,回头望着李烛明,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是没说话,可嘴唇分明的动了。有的人脸庞却异常清晰,清晰到李烛明都要产生了一种李新和张成玉还没有死的幻觉。
李烛明从来没觉得一秒钟这么长过。
痛苦的、不痛苦的、好的、坏的,简直都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跟这堆噼里啪啦砸在李烛明身上的大石头块一样,淹没了下巴,继而淹没了口鼻。
这比直接死了还折磨人。李烛明不清醒的想。
直接死好歹还不用回顾这些,不用被迫重温一遍那些痛苦不堪的往首,他这连死都没死个痛快,既折磨身体又折磨心理,李烛明快要崩溃了。
来个痛快吧。李烛明心道。
但很快,这个念头又被连根斩断。
因为李烛明想到了沈怀霄。
对啊,沈怀霄还在等着他回去呢,沈怀霄刚回来一年都不到,自己不能死的。而且,他还有人牵挂,有人惦记,梁文慈、陈舒安、方汶,那些人都在等着自己,这么仓促突然的死了,他们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李烛明不敢细想。
那再给我留一丝生机吧。李烛明想,如果自己的生命真的跟父母的生命轨迹达到吻合,都葬在了一场地震中,那也请先让他再看看沈怀霄吧。
让他再看看外婆吧。
李烛明又很久没有回去了。
让他再看看那些挂念自己的人吧。
李烛明脑子跟浆糊似的,稀里糊涂的想了很多,沈怀霄占比是最多的,那个生死战场上的那一眼、少年时期穿着校服的沈怀霄、上课睡觉的沈怀霄、大学同居的沈怀霄、站在厨房忙碌背影的沈怀霄……太多了,李烛明数不过来,但他又放不下。
接着,李烛明又想起了自己肩上扛着的病患、周义程、那两个和他同样生死未卜的小护士,还有医院里那些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同事朋友们——他们怎么样了呢。
李烛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三十岁都没活到。
后脑勺受到了猛烈的撞击,李烛明闭上眼,倒在这片石块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也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
李烛明耳边传来无数道细微的声响,时急时缓,那些声音喋喋不休的徘徊在他的耳旁,李烛明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好似重如千斤,脑浆仿佛还被那些石子压在底下没回归他脑袋里面来。
李烛明暗骂一声,心道,艹,死都不能死个清净,怎么耳朵里还有声音,他为什么还能听见声音。
脑子里无边无际地想着这些,突然间,李烛明好像听见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是沈怀霄的。李烛明心想自己这真是回光返照了,连沈怀霄的声音都能听见了,再过一会是不是还能听见外婆、陈舒安、方汶等一众人的声音?
那也好。
记不住脸,记住声音也是不错的。
李烛明这些想法,在闻到那股刺鼻、十年如一日的消毒水味道时戛然而止。
紧接着,他怀疑自己幻听了,原因无他,因为李烛明真的听见了梁文慈的声音。
李烛明来不及去细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费力地抬起一根手指,跟某种大型机器的开关似的,全身上下的各个器官顿时像重新回归到他的这具不知生死的身体里面,在里面撞来撞去,骨头如同被人活生生乱棍打碎再东一块西一块重组拼凑起来一般,那些疼痛像是生长在骨头缝里一样,让李烛明苦不堪言。
额头上似乎冒了细汗,李烛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自己这刚捡回来的小命,因为自己这一口贪婪而再次断送。
真切的少年音陡然响起,李烛明听了半晌,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这是徐华的声音。
站在病床旁边许久,腿已经快没了知觉的徐华,在注意到李烛明的手指接二连三的颤动且确认这不是自己在经历大难不死而产生的幻觉后,半个身体登时向后仰去,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腿拖着刚打上石膏的右腿亦步亦趋的走向门口,动作很滑稽,语气很激动:“小李哥……小李哥,好像,醒了!”
闻言,走廊上的一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徐华。
躺在病床上的李烛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痛是最清晰、最清楚的。
李烛明想抬起手摸摸自己,很可惜,做不到。他痛的直冒汗,脑袋枕在医院病床的枕头上,后脑勺那块位置感受到了一种类似纱布的触觉,跟蜘蛛结网似的细细密密的包裹住了自己半个脑袋——
我靠,我不会要傻了吧。
我脑袋不会真出什么问题了吧?!
不会真像某种不带脑子的非主流小说里写的那样,经过一场意外而失忆了,忘记了最重要的人,孤独终老的过一辈子吧。
李烛明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倏然间,李烛明停止了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想象。
李烛明感受到了左手手背上略有些潮湿,滴在自己手背上,渗透进皮肤里。
李烛明龇牙咧嘴的缓缓吐出一个稀里哗啦的字,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睁开一只眼睛,想扭个头,才察觉自己脖子暂时动不了了,因此映入眼帘的只是那只晃荡在洁白无瑕的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直面这亮度让人很不舒服,李烛明却不敢闭上眼。
又是一滴。李烛明小心吧啦地转过脑袋,在看清床边坐着的人的那一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是沈怀霄……他竟然,哭了?
沈怀霄身上还穿着与李烛明分别前的衣服和裤子,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多久没睡了,眼睛下的乌青快赶上大熊猫,发丝凌乱地搭在额前,红血色遍布眼眶,本该湿润的眼眶却干涩的厉害,像那两滴泪不是沈怀霄流出来的。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李烛明的脸。
未等李烛明说些什么,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声横空出世,分贝巨大,震得刚苏醒过来的李烛明耳朵疼:“我操!”
陈舒安胡乱抹了把脸上老泪横流的眼泪,穿着帆布鞋噔噔噔小跑到李烛明床边,险些没给独腿徐华撞倒。
“我操,”陈舒安半蹲下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此刻狼狈至极的李烛明,声线不平稳:“李烛明,你他爹的吓死我了……老娘还以为你真……”
李烛明脑袋一寸寸转过去,面朝陈舒安,以及站在陈舒安身后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徐华。
“我……”
仅发出一个字,李烛明便不吭声了。
这还是他的声音吗?!这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吗?谁家唐老鸭跑出来了啊!
完了,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李烛明悲哀的想。
陈舒安的妆全花了,她看着李烛明,后退几步,瞥了眼沈怀霄,连忙道:“你等会啊,你喝点水我们再进来。我,我,我也缓一会啊,老人家还在外面呢……她还不知道情况呢,我去跟她说一声。”
说完,陈舒安转过身,拉着徐华的胳膊,二人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走出了病房。
李烛明没听清陈舒安说的后半句话。他又扭过来,看着沈怀霄的那张脸,突然发觉这个人在短短几日瘦了很多,下巴变得愈发瘦削,整个人身上似乎缺少了某样东西,也正因如此,沈怀霄看起来很是差劲。
他很想摸摸沈怀霄。李烛明刚想抬起手臂,沈怀霄便伸出手,没用力地一把按住了。
“轻微性脑震荡,”沈怀霄一字一句道:“左脚脚踝骨折,右腿的伤还没好。别乱动。”
李烛明真就不动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怀霄。
“怎么了,”李烛明操着一口不似公鸭嗓但还不如公鸭嗓的声音,道:“怎么还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这一个个的,整得好像我真……”
李烛明不说了。因为他真没想到半边身子都快入土的人,还能把土从自己身上扒拉开。
沈怀霄站起身,拿一次性杯子给李烛明倒了杯温开水,放在嘴边,小心谨慎地一点点灌着。
一杯水饮尽,沈怀霄扔了纸杯,重新坐到李烛明身边,轻声道:“痛不痛。”
痛啊,咋能不痛。李烛明虽这样想着,但脸上还是很镇定,好似没有漏出任何破绽的朝沈怀霄一笑,道:“麻药劲是不是过了?”
沈怀霄心情复杂的看着李烛明,忽然低下头,喃喃道:“我好像明白你当年的感受了。”
李烛明一愣,听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顿感不解。
真是脑震荡了,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李烛明无望地想着。
十年前,身份互换。沈怀霄躺在病床上,安静地闭上眼睛,李烛明站在病房外,怔愣地听着在他面前不断路过的行人,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再为病床上那位年轻有为的沈中尉感到悲叹。
而十年后的今天,沈怀霄站在病房外面,靠着墙边,在那一刻,跨过岁月的长河,无比真实的感受到了十年之前李烛明的感受。
沈怀霄在想,如果当时自己多劝几句,李烛明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就不会躺在那里。这个想法很快被扼杀在摇篮里,因为沈怀霄知道,李烛明是一个负责人的人,对待医学、对待责任、对待那些身受重伤的病人们,都是如此。
换位思考,倘若十年中的那五年他们没有意外分开,那么五年以后,沈怀霄在接到上级派来的任务而外出时,李烛明拦下他,像如今沈怀霄想得那般对他讲,沈怀霄也不会留下来。换句话讲,他会像分别前李烛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换一种语气,重新说给李烛明。
是啊,所以说到底,他和李烛明都是同一样的人。
可当沈怀霄真正站在那里的时候,他突然很迷茫,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如果李烛明真的永远离开了,自己会怎么样?沈怀霄想,他估计会异常平静,平静地接受李烛明离开,又想,自己大概会先活下去,等到店里安顿的差不多了,便会把店转给方汶,然后……空守着仅此一人的房子,等待死亡降临。
沈怀霄大抵不会殉情。在天上眼睁睁看着爱过的人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陪自己,太痛了。
在这死一般的静默里,李烛明突然反应过来沈怀霄这打哑谜的话里说的是什么了。
“沈怀霄,”李烛明嗓子好了些,他道:“过来,亲一下。”
沈怀霄:“不行,你伤还没好。”
李烛明:“没事。”见他没动,又道:“来呀,我是医生,有分寸的。”
沈怀霄缓缓抬起头,看了眼紧闭着的病房门,迟疑地站起来,动作像开了慢速,他弯下腰,一帧一帧地谨慎捧起李烛明的脸,却不敢太用力,只敢下嘴唇碰下嘴唇,象征性亲了下。
李烛明看着沈怀霄,道:“我现在是不是很狼狈。”
沈怀霄:“不狼狈。很漂亮。”
话音未落,病房门猛然从外打开,沈怀霄像一个上课跑神被老师点名的好学生般迅速坐回到椅子上,在看清来人是谁时,脸都歘一下红了不少,在李烛明莫名其妙地注视下,噌一声站起身,声音不大不小:“外婆。”
李烛明顿觉如遭雷劈。
我草。李烛明内心呐喊,不敢回头看。
完了……这要是让外婆知道他这是因为工作才成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烛明想到这里,眼珠子一转,责怪的瞥了眼一脸无辜的沈怀霄。
“李烛明。”梁文慈老当益壮的挺直的站在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敢与她对视的李烛明看。
李烛明一寸寸转过头,努力微微一笑道:“外婆,你怎么来了?”
梁文慈:“废话,你当农村就不上网吗,发生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吗。我要不来,谁给你手术上签字。”
李烛明一愣。他怎么就忘了,沈怀霄和五年前的自己一样,都没有资格在彼此的手术单上签字。
“行了。”梁文慈见李烛明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她心知肚明,说的再多,这人还是跟他父母一个德行,左耳进右耳出,与其这样,还不如少费点唾沫星子。
梁文慈道:“你好好休息吧。”
说罢,她将视线移到沈怀霄身上,淡道:“小沈,你跟我出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好学生沈怀霄被点名,连忙站起身,半点不敢耽搁的跟在梁文慈身后,像一个才七八岁犯了错的小屁孩一样。
李烛明看的想笑。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查房医生就来了。李烛明对这些流程都非常熟练,因此配合的十分迅速。
医生查完房,门还没合严实,陈舒安就带着几个熟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方汶一见到李烛明,急得团团转,想像以往那样给李烛明一个拥抱,都做不到,只能坐在椅子上,跟李烛明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
李烛明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面上不显。
陈舒安也难得没有阻止或打岔,安静地听着方汶说那些话。
等到方汶哽咽的结束,李烛明才道:“行了,这不是没事了,就是一个小意外而已。”
说完,李烛明忽然响起了沈怀霄刚才跟他说的话。自己被砸得那么严重,也只是轻微脑震荡,脚踝骨折,受了点伤,那周义程会不会跟他差不多。
思及此,李烛明看向始终保持诡异沉默的徐华,语气有些急道:“周义程怎么样了?他还好吗,在哪间病房?”
此话一出,病房里的其余三人默默低下了头。
李烛明:“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说话呀,他到底怎么样了。”
徐华倔强地不吭声,这是第一次,他不回应李烛明的话。
“李医生——”
许久没听到的称呼,李烛明回过头,只见门口站着两位穿着护士服的小护士,他细想了下,想起这是在余震那时遇见的两位。
李烛明看了看她们,见二位都无伤大雅,也略略放下心来。
谁知下一秒,李烛明睁睁看着二位异口同声地对他说:“周医生,他,没能……挺过去。”
李烛明登时半边身子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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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