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去了,磨磨唧唧,从放学到现在快一小时了才进家门。”
李烛明刚打开房门,脚还没迈进去半步,就听见客厅里面传来音量极高的《今日说法》,被告拿出证据誓死力争的声音,与梁女士粗着嗓子不满的宣泄声混杂在一起。
那团皱巴巴快看不清字的纸条,现在正安安稳稳的被李烛明装在口袋里,他一手插着兜,指腹有意无意的扫过纸片时,脑袋里就好像有一台碎纸机在不知疲倦的粉碎他的理智。
似乎许久没等到李烛明的回答,梁女士终于舍得把眼睛从电视上挪开,吝啬的看了一眼僵持地站在玄关处周身笼罩着黑暗的李烛明。
“在那杵着干嘛呢。”梁女士啧了声,“去开冰箱给我洗个梨去。”
这句蛮横的吩咐声将李烛明成功拉回到现实里,他挪了下脚,把书包放在餐桌的凳子上,洗了把手就开冰箱准备给外婆洗梨子。
“无精打采的。”外婆瞥了一眼递给她梨子的李烛明,口气冷淡,“上个学给你精神气都上没了?”
李烛明无暇顾及外婆现在说他什么,抽张纸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后扔进垃圾桶,愣神的直直坐在了外婆身旁。
电视里被告和原告还在誓死力争,李烛明听了几句,大概是因为房产纠纷的问题。父母生前给兄弟俩留下的遗产分配不均匀,大哥占了五分之四还要多,而弟弟只有不足五分之一,这样的不平衡,从而导致了弟弟在心中对死去父母以及哥哥的憎恨,这才有了出现在原告弟弟被告哥哥,明是一家人却相对立的局面。
他现在没心情听这些,外婆倒是听的津津有味,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啃了一半的梨,右手扇动着大蒲扇。有一瞬间,李烛明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外婆独自生活在农村的那些日子里最平凡、简单的时刻。
“外婆。”李烛明侧过头,轻声道,“我出去一趟,一会回来。”
目不转睛的梁女士没分给他半点目光,敷衍的嗯了几声,嘴里便念念有词的在电视机前充当法官的角色。
得到默许后,李烛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就在手握在门把手即将摁下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别墨迹,早点回来吃饭。”
心中盛着这句话带来的暖意,李烛明快速跑下了楼,搭在身体两侧的手指不自觉缠在一起,肩膀也是僵的,始终松懈不下来。
其实李烛明并不能确定他现在心里想的这个人,是否还停留在楼底下等着自己,毕竟他停车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过那人身影。
只是大脑莫名的给李烛明传送一种“他肯定还在楼下等着你,只是你没看到他”的错觉。
如今贸然没动大脑的闯了下来,李烛明茫然的站在最后一层的台阶上,手指贴着裤缝,背脊同手心一样没由来的起了层薄汗,黏腻腻的粘在心头上,不得喘息。
右侧口袋里放着的手机不知合不合事宜的震了下,李烛明摸出手机,在漆黑中输入密码解锁,开屏就是沈怀霄的消息。
沈怀霄:【快十一点了。】
沈怀霄:【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了?】
沈怀霄:【能喝酒么。荔枝酒,度数不高的。】
“咔嚓”一声响彻寂静的黑夜。
一簇簇闪闪跳动的火苗闪烁在夜空之中,吐出的烟雾将将成形就被无情撕碎。
沈怀霄站在陈年老旧尚且散发虚弱微光的路灯下,他身穿着一身黑,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的极低,快要看不到他的眼睛。全身低沉的配色衬得更加冷酷疏离,暖黄色的灯光透过帽檐打在他的脸上,勉强将那硬冷的侧脸线条柔和许多。
他薄薄的两片唇瓣间衔着一根点点星火的香烟,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把玩着手机,静默的等待着大概无望的回复。
手机的界面还停留在他发去的那条消息上,没有回复,沈怀霄也不知道这个人在干什么。
把手机放回兜里,沈怀霄重新抬起头,望向眼前这片老破小的居民楼。
长长的阶梯从最开始一路蜿蜒,延伸至楼里的每一处角落,眼睛随意的往别处望去,挨家挨户的阳台上都挂着湿漉漉的衣服,有的还在滴着水,家主人便拿一个盆放下面接着。
耳朵里是不属于沈怀霄的喧闹声,他可以清晰的看见有一户的女主人正在满脸通红的训斥着身前身高还没到她腰部的小孩子,孩子则是低着脑袋连泪也不敢流。目光一歪,原来这只不过是无数有孩子家庭的缩影。
香烟在他跑神之际半根已经悄然化成了灰烬,火星子猛的一烫,沈怀霄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感被迫收回了视线,他夹着烟的两根手指一松,掉落在地,抬脚踩灭后扔进垃圾桶。
有风吹来,险些让沈怀霄头顶的帽子扬帆起航,他抬起手压住帽檐,准备带着那没有回音的消息抽身离开。
步子刚迈出去,心里的那点缥缈无几的希望再次被长风一吹,燃烧愈烈,沈怀霄懒懒的掀起眼皮,却一动不动的定在了原地。
李烛明的额前碎发凌乱的黏在脸上,淡蓝色和浅绿色的异瞳成了黑空中最后一束光,他身上还穿着校服,沈怀霄注意到他正在微微喘着气,似乎是跑过来的。
“沈……”李烛明抹了把脸,哽了下,“沈怀霄。”
沈怀霄面色明显一怔,眼底的惊讶快要呼之欲出,但很快,神色便不着痕迹的从震惊变成泰然自若,他稍稍歪着脑袋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李烛明,难以察觉的勾起嘴角,用唇语说:“怎么了。”
说完沈怀霄就这么好整以暇的看着李烛明,李烛明受不了这眼神,总觉得沈怀霄去参加了一次竞赛,怎么就和变了个人一样。他鬼使神差的往前走了几步,而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沈怀霄张开了双臂。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李烛明头埋在沈怀霄的颈窝里,声音听起来沉闷闷的。
沈怀霄稳稳托住横冲直撞的李烛明,两只胳膊也从最开始虚虚的环在他身体两侧,变成紧紧的拥住怀里的人,侧颈和耳畔都变得温热。
“你也没回我的。”
这话听起来像在赌气。
他其实很想摸摸李烛明毛茸茸的头发,但思考了几秒,心觉这种行为多少有点越界了,于是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落下,沈怀霄微侧过头,将未能摸到的头转为轻嗅李烛明身上的洗衣液与阳光的味道。
李烛明说:“自行车是不是很贵。”
“我得奖了,有奖学金。”
那辆自行车李烛明曾上网刷到过,是最新上市的,所有配件都是最好的,价格让他看一眼就望而却步,可望不可即,没想到自己不舍的买的车子,在生日这天却毫无征兆的收到了。
“所以你没有回我消息的那段时间,是去买自行车了吗?”李烛明手指死死嵌进肉里。
沈怀霄:“我想给你最好的。”
李烛明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款自行车是他跑了大半个江城才买到的。沈怀霄弯起唇角,决定永远不告诉这个人。
“酒我喝了。”
沈怀霄没听清:“嗯?”
李烛明从怀抱里抽身而退,拧开瓶盖,在沈怀霄的注视下喝掉了最后一点荔枝酒。
沈怀霄这才注意到他面容涌上了层不正常的红晕。
那一点红烧到了耳根,李烛明向前倒去,再次稳稳的栽进了沈怀霄的温柔中。
喝点酒就敢往别人怀里靠。
在沈怀霄去参加竞赛的这段时间里,方汶曾跟他说过李烛明平时独自一人的样子,冷淡、疏离、少言少语成了他的代名词,但对人却又异常的温柔,讲题也是轻声细语,像一座冰山下流淌着的涓涓细流。因此,表白墙至今还挂着他的照片。
冷漠又温和的一个人却鲜少露出现在这种神态,让沈怀霄不自觉想拥紧他,不愿放手。
手臂收紧力量,沈怀霄就察觉到角落里有一道身影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
他扯下帽子,毫不犹豫的扣在了李烛明的脑袋上。
李烛明还尚存着点意识,懵懵的顺着沈怀霄的视线望去,他眨了眨眼,突然在幽暗的巷子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赵姐?”李烛明喃喃道。
沈怀霄大脑一顿,“什么?”
巷子里的人闻言噔噔噔的走了出来,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眼神看着沈怀霄,搞得后者浑身不自在。
“小李,你怎么没去陪你外婆?”房东大姐又把目光落回窝在沈怀霄怀里的李烛明身上。
话音落地,沈怀霄看到李烛明猛然站直了身子,眼神由混沌变得恍然大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话语轻飘飘的:“哦,对,外婆还在家等我。”
沈怀霄替他扶正了帽子,咬耳朵道:“回去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
尽管沈怀霄心里很想留下李烛明陪他度过生日,但幸存的理智告诉他,人不能太贪心,拥有过他的一个拥抱,就要知足。
大姐眼睛跟黏沈怀霄身上似的,不善的打量着这个长得还不赖、身高比李烛明高一点的男生,转而又看向李烛明,眼神都柔情似水起来,如同看见了亲儿子一样,“小李啊,这是你朋友?”
李烛明主动拦过沈怀霄的肩膀,丝毫没有感受到身边人逐渐僵硬的身体,还笑嘻嘻道:“这是我在七中认识的朋友,”
听见朋友二字,沈怀霄看到这大姐面部表情明显一下子柔和起来,看向他的眼神让人不自觉起一层鸡皮疙瘩,“朋友啊,哎哟那太好咧,吃饭了么,没吃饭留下来吃点啊。”
大姐一口流畅的方言让沈怀霄实在倍感亲切,脑子还在斟酌用怎样的词汇拒绝大姐,肩膀就倏然一沉,在余光里看见李烛明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李烛明,你不回家搁那弄啥呢。”
这声熟悉又悠远的家乡话彻底让李烛明如梦初醒了起来,梁女士的此话一出让他那点酒劲都过去了,连忙站直身子,满脸正气的向后退了几步直面外婆,仿佛刚才靠在沈怀霄怀里的不是他一样。
沈怀霄怔愣几秒,看李烛明这么大的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真有一腿。
“外婆?你怎么来了?”李烛明揉揉眼的功夫,梁女士已经吭哧吭哧走到了他面前。
梁女士白了他一眼:“废话,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电视都看完了,留我一个老太太在家,你居心何在啊!”
李烛明脸一阵红一阵白,红是因为酒精上脸,他估摸着自己是过敏了才会这样。白则是因为,感受到了身后两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一回头就能和沈怀霄那双含笑的眼睛对视上,另一道视线便是房东大姐的。
“外婆。”李烛明背着两道沉甸甸的视线,艰难开口,“我……出来看看我朋友,一会就回去。”
梁女士挑挑眉,侧身才看清沈怀霄的脸。
沈怀霄早就忘了上次被长辈这样看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心里和许多年前一样的紧张,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从牙关里挤出一句您好。
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担心李烛明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交不到朋友,显然这个担心是多余了。可如今孙子的朋友都站在到自己跟前了,颜值和自家孙子有一拼,自然喜上眉梢:“好啊好啊,来看小李的吧,上楼一起吃顿饭吧。唉,赵姐你也来吧,顺便把蛋糕带上。”
梁女士的三言两语就把俩十七岁的男生和一五十多岁的房东大姐给安排好了任务,老太太大概是太久没见到李烛明带朋友来家里,拉着沈怀霄的手走在最前面,颧骨都快要升天,全然忘记了李烛明的存在。
走到家门口要开门时,老太太终于想起了李烛明的存在,连忙招呼他过来开门。
客厅的灯没关,是梁女士特意留的。
“李烛明,给人家拿点水果啊,我去把饭热一热。”梁女士说完还转头对站在玄关处的沈怀霄慈爱一笑。
李烛明撇撇嘴:“她在这真是憋屈坏了,也没个能聊天的人,连条狗都没有。”
沈怀霄的手指有意无意的勾在李烛明的食指上,不着痕迹的晃了晃,在他耳边低语道:“你回来了,她就会很开心。”
李烛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门就被砰砰敲了两下,想起赵姐刚去拿生日蛋糕,便迅速开门。
大姐端着一个用每家每户几乎必备的大陶瓷碗就生生挤了进来,身子一边动嘴巴还一边念叨着:“莫挨着咯。”
李烛明看的目瞪口呆:“这么大,没必要吧,外婆。”
他还用手比划了下碗的大小,然后又用手掌围城一个圆跟沈怀霄的脸对比了下,被沈怀霄一脸正经的握着手腕放下来时才收手。
梁女士好像隔着厨房门说了什么,但跟锅碗瓢盆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啥都听不见了,李烛明还想去帮外婆,但被房东大姐强硬的摁着他和沈怀霄的肩膀坐在沙发上,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进厨房与外婆聊上了。
俩人身高腿长,坐在那沙发就占了一半,李烛明只能和沈怀霄挤在一起,膝盖总是碰到,他每回一挪开没有两秒又会挨在一起,开始还以为是不小心的,但次数一多了,他就发现是这人故意的。
李烛明奇怪的看了沈怀霄一眼,后者则是淡笑着单挑起眉,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胳膊伸长搭在沙发靠背上,以一种不像环抱的姿势围住了李烛明。
“以前我过生日,爹妈就会给我买这个蛋糕。”李烛明用勺子挖了一点,舌尖尝到甜头就忍不住回忆苦楚。
沈怀霄目光从李烛明侧脸上移开,继而看向那块蛋糕。
李烛明舔舔嘴角,道:“我本来还想和蛋糕店老板取取经的,但好像一切都晚了。”
沈怀霄的指尖摩挲着李烛明搭在后颈的那一撮头发,“不晚,还来得及。”
李烛明全当他这是安慰话,笑道:“我想要你荔枝酒的配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