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很多些年前,李烛明才刚上小学的时候,从妈妈的口中听说过江城的夏天。
具体的描述李烛明早就忘的一干二净,唯独有几个字眼,他的母亲反复提及,在他大脑里留下不深不浅的烙印,等到多年后的今天,那块烙印开始变红、发烫。
母亲说,这个城市的夏天潮湿闷热,空气里像夹杂着千万斤重的沾了水的棉花,轻而易举的让人喘不过气。
李烛明这个倒是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说到这,母亲脸上有着转瞬即逝的笑容,自顾自的和懵懂无知的小李烛明讲述自己在江城生病的遭遇。
后来,李烛明才明白,那叫水土不服。
今天,这个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四校联考的前一晚,十点五十八分。
李烛明从水汽氤氲的公共洗漱间里洗完澡出来,擦着半干的头发坐在床上。
七中的宿管阿姨们管得严,他住宿的第一天晚上就遇到了查寝,将一些电子的违禁品全部没收,当时他庆幸自己的手机随身携带在包里,起码还能和外婆打个电话。
说实话,李烛明没有网瘾,可以一天甚至几天不使用任何电子设备,但外婆不行,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他放心不下,必须隔几天打个电话慰问一番。
今晚的月色很美,李烛明在如此美的月光下,拨通了外婆的电话。
“喂?你睡了吗?”李烛明道。
“这么小声干什么,不知道我一个老婆子听力不好啊。”那头的人似乎翻了个身,语气里充斥着不满。
李烛明呼出一口气,“很晚了,这隔音不好,我怕打扰到隔壁睡觉。”
虽然隔壁的沈怀霄大概还没睡觉,因为他在前几分钟还听到了那边东西掉落的声音。
“知道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这就不怕打扰我休息了。”
“白天要上课,”李烛明耐下心来,“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又不是故意的。”
“嘁。”李烛明听见那边有风声,猜应该是外婆在扇她的蒲扇。
“今天吃药了吗?”
“废话真多。”
那就是吃了。
李烛明又罗里吧嗦的和外婆聊了几分钟,老人家貌似真的累了,最后竟没有任何征兆的先挂断了电话。
看着自动黑屏的手机,李烛明抬头盯着撒在枝繁叶茂的枝芽上看了几秒,最终败倒给无端升起的困意上,在临熄灯前一秒,往自己身上拢了拢被子,倒头昏睡过去。
在江城的夏天,室内仿佛是一场潮湿的雨季。
从五月开始,这座山城夜雨变得频繁起来。天空会变得灰暗、阴沉,世界仿佛都变得压抑起来。
再过几分钟,都不需要几小时的酝酿,便会下起蒙蒙细雨,那些雨珠编制在一起成了玻璃链网,雨季里下的雨永远不会磅礴,会淅淅沥沥的下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淋湿视线。
李烛明就是在这样的雨里被吵醒的。
准确来讲是被热醒的。
他做了一个冗长而错综的梦,惊醒时,薄被被自己丢在了地上,眼前是一望无尽的黑暗,像是置身黑色漩涡,任凭李烛明怎么大喘气,都无法获取新鲜空气。
李烛明费力的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胡乱的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那一秒,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出了很多汗,整个人宛如刚被人打捞出来一般,一如方才的梦。
胸膛剧烈起伏着,李烛明在混乱的思绪中,摸索到了丢弃在枕头下的手机,他摁了开关键,屏幕亮起,显示时间——5:46。
再过十几分钟左右,宿舍楼道的灯会亮起,不出五秒,铃声会打响,所有住宿生会从美梦中被这烦人的声音吵醒,短暂的夜晚就这样过去。
李烛明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沉重,和一丝丝不对劲,但他真的太累了,连直起身捡起被子这么轻松的事情也不愿去做。
没关系,再熬一会,等太阳升起,自己就能挺过这段难捱的时间。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身的抵抗力,终于,许多年没有生病过的李烛明,在来到江城的第二周,病倒了。
眼皮有着千万斤重,李烛明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过去的,或者说,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失去知觉,晕过去的。
直到他听到宿舍门从外打开的声音、逐渐迫近的急促脚步声、那人的低声的喘息,以及,那双掌心温度很炙热的双手。
最后,他听见沈怀霄急切呼唤自己的声音:“李烛明,李烛明?你怎么了?”
沈怀霄只觉得后背噌的一下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用力扶着李烛明的肩膀,用自身的力量撑起李烛明的身体,强硬着让他坐起来。
“你发烧了。”沈怀霄的手背贴在李烛明额头上,“李烛明,李烛明。你醒醒,不要睡,我带你去医院。”
很轻、很静。李烛明在混乱的大脑中挑挑拣拣,从梦境里抽离,那些闲言碎语一概被蓬勃大雨掩去,只余下沈怀霄在他耳畔边的那些低吟,于是他真的睁开了眼睛,迷茫的看着沈怀霄。
那一眼仅有一秒,沈怀霄还没有捕捉到。他把屏幕碎的稀巴烂的手机放在上衣最深处的口袋里,以防再次掉落彻底失灵。
沈怀霄把李烛明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像抱起还未学会行走的小朋友一样,抱起李烛明,一步一趋地向外走去。
“卧槽,沈怀霄你他妈拉着李烛明干什么?”许数顶着鸡窝头,诧异的看着沈怀霄和李烛明那极具别扭的姿势。
沈怀霄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语速飞快的抛给许数颇为艰巨的任务:“我现在要带李烛明去医院,考试之前是赶不回来的,你帮忙跟老于说一声。”
说完,没等许数脑子运转过来,俩人的身影便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抵达医院时,天空刚好出现破晓现象,素白的地平线后有着一轮浅薄的雨后彩虹,很奇怪,今年江城的雨季竟然只下了短短一天多的时间。
初光照在医院的走廊上,一直趴在沈怀霄肩头上的李烛明似乎被这柔和的日光刺到了眼睛,他无意识的蹭了两下沈怀霄的侧颈,低低地发出一声近乎没有的梦呓。
沈怀霄身形顿时僵在原地,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侧面看跟个熟透了的西红柿一样,他摸了摸鼻尖,僵硬的带着李烛明往前走。
等叫号、看医生、扎针输液的整个过程,李烛明都没有再出现刚才的那一系列让沈怀霄以为是在做梦的举动,安静的不像话。只是嘴唇发白,看起来没有什么精气神,与未生病前和方汶开玩笑的李烛明大相径庭。
挂上了水,沈怀霄才终于可以歇一会。他小心翼翼的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盖在了李烛明身上,虽然是夏天,但前一晚下了雨还是有点冷的。
沈怀霄选了个空调风吹不到的地方,以免李烛明着凉二次感冒。
如今世界都静下来,沈怀霄才得空劫后余生般想起种种画面。
大考的早上,住宿生们需要去布置考场,所以宿管阿姨们催促声格外的急迫,沈怀霄之前也住过一段时间宿舍,早就习惯了。早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他才注意到对面的宿舍门始终关闭着,从未打开过。
心底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直到沈怀霄手掌摸上宿舍门把的那一刻,他心里还在侥幸的希望李烛明只是睡过头了。
那点微乎及微的侥幸心理在看到李烛明的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化为虚无。
李烛明趴在宿舍床上,被子掉落在地,后背出的一层薄汗打湿了睡衣,黏腻腻的贴在脊背上,长长一点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庞,沈怀霄伸出手先碰到的是滚烫的温度,继而才是他汗湿的发鬓。
他忘了那一秒钟在想什么,但大抵是慌张不安。
沈怀霄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在他深呼吸后,逐渐平稳下来,李烛明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时,才回过神。
似乎是做梦了,李烛明始终皱着眉头,鬓角的汗水一直没有败下去。
沈怀霄叹了口气,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的抚平李烛明紧蹙着的眉毛,怕吵醒他:“好起来吧。”
手机响了起来,沈怀霄掏出来接通了这则陌生电话。
“喂,沈怀霄。”是许数。
沈怀霄有点惊讶,这点他们应该还在布置考场,哪来的时间打电话。
“怎么了?”
“老于发火了,你俩难保了。”
沈怀霄嘴角平直:“你告诉他,李烛明是生病了。”
“那您呢?”
“就当我逃学了吧。”
毕竟不是一两回了。
许数怒骂了他几句才挂断电话。
沈怀霄头向后仰去,看着素白的天花板和白炽灯,一下子变得很累,于是他的脑袋也在慢慢的向李烛明歪过去,贴在一起。
动作谨慎,但李烛明还是醒了。
一睁眼才发现不是宿舍,也不在参加考试,只有浓浓的令人厌呕的消毒水味,直直的冲击着他的大脑,李烛明差点当场吐出来。
骨头像被人打碎了重新组合起来,李烛明拧眉小幅度的动了动胳膊,皮肉刺破的疼痛后知后觉袭来,盯着手上的针头,才重新捡起一些抛之脑后的记忆。
自己半夜好像发烧了,还久违的做了梦,那后面呢?
李烛明意识到了什么,像机器人一样一点点坐直了身子,却因为不注意触碰到了手背,疼的倒吸了口冷气,紧接着,很快,他感知到了身边熟悉的温度。
“怎么了?”沈怀霄睡眠浅,几乎一秒清醒,条件反射的想去查看,却在对上李烛明眼睛的那一刹那缩回了手。
“沈怀霄?”
李烛明想起来了,梦里那近在耳边的呼唤声正是沈怀霄。他原以为在做梦,没想到是真实发生的。
沈怀霄心底的空旷因这句话长出了嫩芽,风一吹,草长莺飞。
“好点了吗?”沈怀霄低喃的问他。
李烛明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懊悔的神情,“你……没去考试吗?”
沈怀霄没料到第一句话就问自己这个,“没。你别内疚,不是因为你才没去的,过两天我有个竞赛,老于让我休息批准了可以不参加考试。”
他语气笃定,表情认真,李烛明便真信了。
俩人挨得很近,沈怀霄借机多看了很久李烛明,“如果你想参加,可以日后申请补考,不要担心。”
说完,他无意识的摸了把李烛明柔软的发尾。
“我不要去!你松开我!”不远处,医院走廊的尽头,一个约莫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奋力抵抗着她身前从背影看上去是个高中生体型的男生,女孩脸上的五官扭在一起,眼底的厌恶呼之欲出。
男生蹲下身同她说了些话,换来的却是女孩子更加尖锐的抗拒声。
几秒钟的功夫,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二人吸引,谈话的也不谈了,吵架的也不吵了,全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窃私语着。
沈怀霄眼皮一跳,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内心,才堪堪忍住没有站起来冲上去的冲动。
李烛明没见过这样的沈怀霄,只觉他周身的气压变得很低,方才还是晴天的沈怀霄一下子阴沉下了脸,让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他不知怎样劝告,便轻拍了下沈怀霄的手背,以此让对方冷静下来。
大概真的管用,李烛明莫名觉得沈怀霄好多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
那男生似是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一道视线,身体猛然绷直,一点点转过身去,勾起嘴角,直直的望向沈怀霄和李烛明。
随即,沈怀霄看到他朝自己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