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承简盘腿坐于庙中,没了那个聒噪的女鬼,这里显得异常的安静。
屋外阳光很好,昨夜的一场暴雨过后,阴云全散了。温暖从破旧的墙里向内滋生,令人昏昏欲睡。
汝承简闭着眼,仿佛回到了几千年前,也是这么好的天气。许辛然身上染着些微的酒香,面色微红的坐在他房前的石阶上,晒着日光。
这里威严、肃穆、平和,他记事起便已经身在其中,长老们夸他天资卓越,果然是圣莲转世,不枉他们算尽天机,亲下人间将他带回。
于他而言,今日是个什么天气并无什么紧要,只是天命的安排罢了。
许辛然看见他来了,笑弯了眼,温润的生机顺着酒香由内而外的发散,在阳光下蒸腾。
汝承简停下步子,施了一礼:“许长老。”
“佛子,我是来送你礼物的。”她便如天上的太阳,毫无遮挡,开门见山。
汝承简皱了皱眉,他素来清修,身外之物于他无用,也不想与面前人有太多的联系,他开口想拒绝。
“诺,”许辛然看出了他的抗拒,笑得更欢,将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是一束花,大小不一,色彩鲜研,“在人间,供奉佛祖多会寻些鲜花瓜果,佛子,这可是我的一片诚心,你总不能阻拦我的向佛之心吧。”
她说的冠冕堂皇,但他知道她在骗人。
他毫不怀疑哪怕她将死了,佛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名词,便如女鬼一般,大胆地在佛像上酣睡。
汝承简心中千回百转,却只是一言不发的将花接过,那花在阳光下晒久了,变得温烫。
他抬眼想说句什么,许辛然带着笑意的面容却瞬间变冷,只一眼,就将他钉在了原地。
她的身影开始破碎,她开口,四面八方传来风的呼啸,他只能看见她的眼睛,像个陌路人。
许辛然醒悟道:“原来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合该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干。”
汝承简猛地睁开眼,揪紧了膝盖上的僧袍,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觉得心痛如绞。
不过瞬息,他向着某个方向抬头,心中默念,眉心圣莲微闪,神识瞬间铺开千里。
而那里怨气冲天,有歹物祸乱人间。
女鬼躲在阴影里木愣愣地看着周围冲天的大火,祠堂里的牌位融进了热气扑人的火光,逐渐向四周蔓延,周围哭声震天,嘈杂不绝。
而那个女子则是冷嘲地立在一旁,她将骨剑收了回去,看了眼女鬼,手一伸,手里多了一把伞,递给她:“给你,有了这把伞你就不用害怕阳光了。”
女鬼望着模模糊糊的影子,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这伞好看吗?”
“好看,红色的,配你。”她一本正经地说。
“噢。”
女子看着她慢吞吞地打起了伞,却依旧蹲在阴影里,笑了笑:“怎么这么呆,刚刚吓人的时候多威风,把人活活吓得死不瞑目。”
女鬼听到这反而有些惭愧起来,小声地说:“我......我连鸡都没杀过呢,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他们就好像活过来了一般,一股血往脑袋上涌......”那些肮脏的令人作呕的灵魂又因为她的回忆而被想起,女鬼逐渐开始发抖,眼里渐渐染上厉色。
“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女子打断了她,状似随意的发问。
她愣住了:“我......我忘了......”
她面容发白地说:“我忘了,这里的人,一般叫我小娟。”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只是你的笼子。”女子斩钉截铁地说。
“没关系,你只是忘了,但你总有天能想起来的,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了。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许辛然,言午许,辛苦的辛,然后的然。”她说的洒脱,过往的那些连同小娟一起令人痛苦的回忆,似乎在这一刻被人安抚了一瞬。
女鬼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阳光被她踩在了脚下:“许辛然,你为什么会来这呢?是因为独眼龙买回来的那个女孩吗?”若说她杀死的王婆子和他儿子还能称得上是死状可怖,那独眼龙的死法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特别是知道了独眼龙因为一只眼睛被那女孩用烧火钳捅碎将那女孩活活摔死后,他被活活地生咽了自己的老/二。那一刻的许辛然活像一个疯子。
“是。我才和她喝完酒,转眼她就死了,这没什么,她一直死得很快。但我没想到,这一世我没能赶上,她竟至于折辱而死。”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与周围的喧嚣毫不相符。
什么乱七八糟的,女鬼智商有限,听得晕头转向,她迷糊地问:“可你不怕业报影响轮回转世吗?你又不像我已经身为怨鬼,人不都是很怕这个的吗,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挖了我的眼睛。”
“你亲眼见过轮回吗?”
女鬼摇摇头。
那层层叠叠的牌位,累世的罪恶,小娟不配进去的祠堂,终于在这样的火光里付之一炬,悬梁被烧断滚落满地。
“我看见了,”她低着头,女鬼依稀看见她似乎在笑,又好像没有笑,“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里的人心早就盲了,也该让这火光让他们清醒清醒。他们既然这么看重血脉传承,那就让他们的祖宗十八代和不肖子孙一起睁开眼看看吧。”
许辛然最后与她告别,她走后,女鬼打着伞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啊......!女鬼想起来了,许辛然便是那个画里的人,得赶快告诉那个光头,否则晚了他就追不上人了。
她这么想着,便想往破庙赶,突然胸腔传来剧痛,她在她的身体里听到了和祠堂一样,被烈焰烧灼的破碎声。
女鬼僵硬地抬头,是那和尚,然后她瞬间砰地被掀飞,像破布一般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手里的伞也脱了手,发出了竹裂之声。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泻在她的身上,她浑身炙热的发烫。
汝承简收回手,这一掌他没有留手:“你好大的胆子,竟以鬼身伤人性命,扰乱秩序。”
她费力地眨着眼,却依然看不清这和尚的表情,他头顶着骄阳,像高高在上的神灵。
“我......是有原因的。”女鬼艰难地张口解释。
“不论任何原因,扰乱秩序,便是为天道所不容。”
“天道?天道?”女鬼连续复问了几声,像是魔怔了,“大师,天道知道我所受的苦吗?知道我那可怜的孩儿吗?知道这群人所犯下的泼天的罪恶吗?”
“我被拐卖至此日日生不如死,我的孩子被他们亲手掐死,我的眼睛被他们剜下踩踏,这些事情天道知道吗?他他妈知道吗!”最后一句,女鬼几乎是嘶吼出声。
他说:“这便是因果轮回,这是人理应担起的苦痛。”
因果?轮回?
阳光已经将她烤得几近透明,她无神的双目红的像要滴血,她音调诡异地反问道:“原来这些,不过轻轻巧巧一句因果轮回便可解释,原来这样的荒唐,在你眼里竟是理应的。”
“我知道了,原来你我从来不是一路人。”汝承简心头一跳,眼神凌厉地看向她。
她扯着嘴角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你不觉得痛,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谁能忍受呆在你的身边呢?你披着那僧袍,是要化身为佛普度众生吗?”
“你度不了。”女鬼发了狠地诅咒,“你度不了任何人,因为你从来不识这众生!”
“合该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各不相干。”
许辛然的声音交叠响起,汝承简沉默地转身走远,脚步微乱,那样冷漠的眼神将他冻得浑身发颤。佛经言,人生在世,生死皆为命数,万事皆为天命。
可佛经没告诉他,若有一天,他被困在一个人的目光里,那他应该如何。
女鬼拼命地抬起身,试图去够那把散落在一旁的伞架,却只抓到一块破碎的油布。
她拿到眼前看了看,笑得呛咳起来,松了手躺在这块土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拜她所赐,她消失前还能发自内心的笑起来,那油布是绿色的,哪来的红色衬你,真是骗鬼玩呢。
她的身躯变得透明,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哎许辛然,我想起来了,我叫何念,人可何,念念不忘的念。”
“我想回家了。”
她死了吗?
她没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半座城都夷平了,她怎么还能活?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除非我亲眼看见她死了。
她一心求死,如何活?
汝承简猛地顿住。
你清楚得很,她若死了,也不是死在魔皇手里,是死在自己手里。
他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狠狠地抓着胸前,将那里抓的血肉模糊。
鲜花,美酒,以及那样温润的生机,她都抛下了,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她早如火海里走钢丝一般,汝承简,你度不了她。
“噗——”一口血从他压抑的喉咙根处喷涌而出,他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半跪在地,面上有黑纹隐约可见。
而他的眉头紧锁,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