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辰时,刑府上下人员往来,忙忙碌碌。
那掌事的招呼各处下人准备宴席、歌舞曲目以及客房安置,梁枝枝就在其中负责衣物库房。
“春枝,吩咐你干的事都准备好了吧?”嬷嬷不知道是第几次问起这些事,纵是被问得不耐烦,梁枝枝还是恭恭敬敬地应她:“回管事的,前日就已经完成了。”
至少两个月之前,刑府就接到了作为锦诏典第一试点的消息。刑老爷笑颜大开,整个刑府上至刑老爷,下至挑粪的工人,都开始为此事张罗。
沚阳并没有出过什么状元武将,但有得天独厚的气候,此处的蚕丝棉花都品质优良,尤其是蚕丝,经由落湖之水洗涤,纺出来的锦缎极具光泽,民称“天下锦”。就是为皇家贵族准备的衣服,也首选沚阳的天下锦。
不过这天下锦乃是十几年前才有的名号,据说是一位女子试验百次,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当地蚕丝的涤水,才使沚阳的绸缎在众多以纺织为营生的城镇中脱颖而出。
“今日司礼大人到府,老爷可是十分重视这件事,所有人不得出岔子!”管事嬷嬷朝着众下人喝道。
扫视一圈后,嬷嬷转过头又朝春枝说到:“你现在就去把准备好的衣物和床褥被榻一并送到东边的九曲院去,今日开始司礼大人住进九曲院,东西安置好后你可以熟悉下院子,你现在是九曲院的人了。”
说完又狠盯春枝一眼:“可别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若不是担心你们出岔子,岂能允许你们这些贱奴随意在院中走动!大人约莫巳时到府,新调到九曲院的都注意点!”
梁枝枝微微低头:“是,奴婢谨记教诲。”说完和衣物库房的其他奴仆交接了先前手中的活,便前往衣物库房。
说是衣物库房,其实府中不止衣服,任何有关织物的物件全都在此了,如床褥被榻,绣花手绢、团扇也一并收置在此,由奴仆打理养护。
梁枝枝抱着布包从九曲院的侧门进入,巨大的包裹使得她不得不侧过头来看路。侧门的风景自然是比不过从正门进入,但也可窥见这院子的一点风采。
正值秋时,清晨的太阳并不刺眼,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将院中的景照得通明。小池映出光影流转,假山做出严肃姿态,幽深曲径在林中盘踞,层层叠叠的黛瓦在远处横亘,檐下是与竹影相映成趣的花窗。
估摸着距巳时还有点时间,梁枝枝便开始熟悉院中的环境。
梁枝枝自小便有过目不忘之能,观察能力又细致入微,自她记事起,她见过的东西,就没有忘记的,所以她压根不需要费功夫记。
正门传来喧闹声,想必是司礼大人提前到了。下人不可冲撞主人,梁枝枝迅速进到一旁的下房中。
梁枝枝站在窗边,偷看进入院中的一行人。
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定就是司礼大人,穿着紫色官袍,头戴脚蹼,身材较平常男子更高大。
大毛挤到梁枝枝旁边,若不是冲撞贵人是大忌,大毛怕是要凑到大人面前,将他脸上有几根毛都数清楚了。
府里的人都怎么说来着?司礼大人原本是军中将领,立下累累战功,国土安康边土安定,受当今皇上重用。
往届担任司礼大人的重臣,虽有不慎失误而被放逐九族的,但更多还是以此番功名升官封爵。
傅卿大人的功绩名响全国,受百姓爱戴。最难能可贵的是,始终清名在外。皇帝命傅大人总揽锦诏典,摆明了是要为后续加授荣衔做铺垫。
这刑老爷子,平日里谁也看不起的样子,今日倒是摆起了谄媚之姿。
刑老爷转头不知对条子说了什么,那条子直直地朝下房走来。
条子是家主身边的狗腿,随了家主趾高气扬的面相:“这院中的下人都在这了?”
梁枝枝回她:“是,管事的说大人自会带些仆从来,便只安排了我们几个到院中。”
条子摆摆手:“行吧,你们都跟我来。”
条子将几个下人领到司礼大人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说:“家主,傅大人,都在这了。”
此时走到司礼大人面前才看清楚,原来这司礼大人容貌竟也不凡,一双剑眉却不染戾气,一双瑞凤眼却有着桃花眼的柔情。眉骨挺拔,沿着山根看下去,驼峰微微隆起,端正立体的鼻子下面,是一对如同温玉的双唇,嘴角微陷,看不出喜乐。
刑老爷瞥条子一眼,条子立马心领神会,开始介绍几个奴仆。
“这个是二狗,负责院里的膳食,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或是想要换个厨子也尽管吩咐。”
“这个是毛四,什么都干,累活脏活更是干的熟练。”
“这个是春枝,平日里负责洗衣服换床品,绣活一绝,若是衣服不合身,或者想要个什么帕子扇子啊,都能交给她。”
几个下人低着头,但就算是这样的视角,春枝也能感觉到这傅大人好几次看向自己。府里的人倒是不觉奇怪,只当是官人好色。这些当官坐贾的,哪一个不是美人作伴。
只是没想到这号称永嘉正官代表的傅大人,不过就是徒有虚名罢了。
刑老爷仿佛找到契机,立马开口问:“不知傅大人此行是否带了婢女?若没有带的话,不如让春枝来负责您的起居,这丫头虽然平日在浣衣坊干活,但干事利索,丫鬟也是当得的。”
“不必了,我家大人身边从未带过婢女。”
说话的是司礼大人身边的侍卫牧瑾,一柄佩剑别在腰间,任何想要冒犯的人都得先看看这柄剑再做决定。
司礼大人左手轻挡,那侍卫便立刻闭了嘴。
“那就如此安排吧,有劳主家了。”傅卿轻轻颔首,目光再次扫过梁枝枝的脸。
梁枝枝立刻向傅卿屈膝行礼:“奴婢谢过大人。”
刑老爷侧过身来朝条子说:“带她去嬷嬷那边领几套合适的衣服吧。”
条子俯身应下后,刑老爷向司礼大人行礼,说道:“司礼大人,那我们这就先行退下,不打扰您了。午时自有人来请您用膳。”
条子带着梁枝枝到管事嬷嬷跟前。“今日家主给这丫头升为丫鬟了,劳烦嬷嬷给她拿几套合适的丫鬟服。”
嬷嬷上下来回扫了梁枝枝几遍,皱着眉头问条子:“当真有这回事?发生了何事?”
条子俯身回她:“今日司礼大人到府中,身边未带侍女,似是......挑中了春枝,家主便叫春枝给司礼大人做侍女了。”
听完这一番话,嬷嬷撇撇嘴,眼中意义不明。“知道了。”见条子还如痴呆般原地不动,“还不下去?!”
条子离开后,嬷嬷领着梁枝枝去了衣物库:“这里的东西你比我更熟悉,挑几件合身的之后自己去记录吧。”嬷嬷一边走一边和她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规矩,梁枝枝都一一应下。
“刚才说的你可都记好了,嬷嬷知道你不是第一次当丫鬟,但是服侍男子可不同女子,”嬷嬷看向梁枝枝,满脸担忧。“府里人谁不知道春枝你的绣活一绝,可老爷就是不曾允你去铺子那边,就连小姐请求也没用。”
梁枝枝埋头挑着衣服,嘴上没说话。
嬷嬷向四周观察了一圈,继续说道:“如今却允你做了司礼大人的丫鬟。春枝,莫被那大人的虚名迷了眼。”
“是,今日他眼里你是有几分姿色,可咱呢,出身低微,自个问自个,你有那个信心,认为自己有美到能让他领你进家门吗?”
“嬷嬷,我知道。况且他不是你们想的那般对我图谋不轨,不用担心啦。”梁枝枝把挑好的衣服叠成一摞,抱在怀里。
嬷嬷盯着梁枝枝停顿了一会,“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啰嗦了。”
出来时嬷嬷还是忍不住又叮嘱了一路,直到看见门口的条子时顿时住了嘴。
“老爷命我来喊春枝,说是有事吩咐。”
梁枝枝向嬷嬷行礼:“嬷嬷,我先去了。”
梁枝枝跟着条子来到刑老爷跟前,这时的梁枝枝已经换上了丫鬟着装,跟大家小姐穿的锦衣绸缎定是比不上,但和先前的粗麻布衣比起来,却也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刑老爷扫视梁枝枝一眼:一身月白色细棉布短袄,绣上几缕细草暗纹,下着一条浅碧色百褶裙,跟着她的步子起起伏伏,可谓真是“碧波荡漾”。
这京里来的司礼大人倒是有眼光。
梁枝枝跪在刑老爷跟前,听见他开口:“你可知锦诏典何时开始?”
“回老爷,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司礼部开始礼制审核,八月二十一,放题以及布料范围。我们家的布庄,也在候选名单中。,”刑老爷啜一口茶,“你在司礼大人身边好好打听打听,他究竟需要什么布匹,或者想办法知道这次大典的主题也可以。”
刑老爷走到梁枝枝身前,伸手轻轻抚摸梁枝枝的头发,“若你这次成功完成任务,我可以给你卖身契,再赏你一些银子,足以让你独自生活一段时间。”
梁枝枝不傻,知道这锦诏典的重要性,更知道这么做的风险在哪。但她还是同意了。
见春枝同意的这么爽快,刑老爷立马喜笑颜开:“春枝啊,一直以来你都是府上最聪明的丫鬟,干活利索,机敏灵光,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梁枝枝从进来的一刻起,脸上一直很平静,直到听见刑老爷再次开口:“春枝,距中秋时日不多了,今年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