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谢翩谢公子是您昨日亲自赐名的,江清水江公子也是随同入府的门客。”
经云鬟提醒,谢长晞才忆起昨日热热闹闹的选才宴已经结束,府里似乎又多了……“五个人?六个人?”
“殿下,共六位。”
“唔……”谢长晞小口啜着燕窝,声音含糊地问,“拦住了吗?”
春熙恭谨回话:“已经让人拦着了,两位公子现下正在文禄堂候着。江公子脸上受了伤,想求殿下主持公道。”
闻言,谢长晞“咕咚”一声咽下燕窝,一双杏眼立刻睁得圆圆的,“公道?我吗?”
向来无所事事、只知嬉游享乐的九公主头一回听闻有人向她求公道,霎时来了精神。
“换衣服换衣服。”她赤脚跳下榻,胡乱套上云头鞋履就往妆台前跑,“春熙你过来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公主府中诸人言行皆有眼线盯梢记录,唯有看主子是否愿意过问。
春熙便将事情的始末过程娓娓道来:门客统一在梅园住下,江清水昨夜一一拜访同僚,唯有谢翩将其拒之门外。今日,二人晨起出门又遇见了,江清水自己走路绊倒,擦伤了脸,却与谢翩发生口角。
“谢公子觉得不耐,伸手推搡了一下,他便又跌了一跤。”
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比如二人初次见面便有火药味,第二次又言语争执,踩中了痛脚。
但经春熙概括口述,谢长晞不禁怀疑地想,就这点小事?
她还以为是争风吃醋的艳闻,现在一听,原来就是谢翩拒绝了江清水的交友申请,二人便你骂我一句我推你一下。
两个大男人,怎么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谢长晞先是纳闷,随后语气凿凿:“看吧,本殿下早说过了,早起的鸟儿容易倒霉。”
她自幼爱睡,上学后便经常被学士训。学士起初说“早睡早起,睡出千金”(1),见她听不懂,又改用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春熙熟知自家殿下的心性,听出其中隐隐的怨气,忍笑附和:“殿下明鉴。”
谢长晞哼哼两声,理了理鬓角,踏过拼花砖,穿过垂花门,沿抄手游廊向文禄堂走去。
她才迈进门槛,便有一人抢先两步向她躬身作揖:“参见殿下,请殿下金安。”
谢长晞一眼便看见此人面颊上那道指甲盖儿大的伤痕,仍渗着血珠,为清秀的气质增添几分脆弱。想来就是江清水了。
谢长晞又往后看,男人站在原地,规矩行礼,未曾多言。
谢长晞却犯了迟疑:“……谢翩?”
谢翩应道:“是。”
谢长晞倒不是忘了他长什么样,但见男人此时发束幞头,身穿缺胯袍,腰系蹀躞带,脚踩乌皮靴,最常见的大靖男装却穿出了清贵孤冷的隐世气质。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谢长晞啧啧称奇,“人就是马,马就是人。你当真只是个乞丐?改日我再带你去浣花溪置办一身新行头。”
话音一落,谢长晞却听见有人喊她:“殿下……”闻声转头,江清水顶着脸上的伤,眼巴巴地望着她。
哦……
“咳。”谢长晞清清嗓,端起架子,落座首位,“到底怎么回事?”
下一瞬,江清水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
谢长晞:“……”
吓她一跳。
但闻江清水道:“初次入府便冲撞见血,清水实该受罚。但我本心简单,只盼与同僚和睦共处,日后尽心侍奉殿下。今日早晨,我想向殿下请安,不巧遇见了谢公子。我昨日在他那儿吃了闭门羹,清楚二人性情不合,本想着退让,却遭掌掴推搡,还求殿下为清水做主。”
他字字诚恳,却因埋头跪首,藏去了唇角的得意。这番说辞并非全盘,半真半假,唯独隐去了他自己的私心,但万事也有了“侍奉殿下”的托词。
“这样么。”谢长晞似是恍然,转眸望向另一人,“谢翩翩,你说说。”
谢翩对这个名字还不太适应,身形微顿,随后撩袍跪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与江清水那伏低做小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谢长晞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忍不住催问:“说呀?他说的可是实情?”
谢翩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江清水,最后落在公主带有玩味、兴奋和好奇的脸上。
他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殿下心中已有论断,何须再问我。”
谢长晞被他这态度噎得一滞,先为谢翩轻飘飘的一句话感到愕然,随后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她对这类情绪尤为敏感,想也没想便将手中的团信砸在谢翩身上,恼道:“你到底是无话可说还是看不起本公主?!”
谢翩纹丝未动,神色漠然。
谢长晞越看越觉得生气,只当自己的好意全都喂了狗,“既然你这么喜欢跪,那就出去跪着!跪到你想说话了为止!真是个……真是个呆子!”她鲜少骂人,最后只憋出呆子两字。
尾音还回荡在文禄堂,却在谢翩意料之中。他一言未发,转身跪在了堂外檐下。
谢长晞看着他跪在烈日下的背影,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忍不住又嘟囔道:“又臭又硬的石头!”
也不知道怎么娶到媳妇的!长得好看也不行!
堂内一片寂静,饶是江清水都有些怔愣,眼中流露异色。他以为谢翩和他同是细作,现在看来,原来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清高人士?
最终是春熙观察着公主的脸色,轻声说:“殿下息怒,为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嗯。”谢长晞也没了之前的兴致,闷闷地说,“不看了,没意思。”
无人敢再多言,默默散去,只剩下谢翩一人。
三竿已过,日头渐渐毒辣,青石板都冒着热气。他跪姿未曾偏移半分,脊背挺直,衬得愈发冷淡沉静。
谢长晞。
他唇间默默碾过这三个字。
他第一眼见到便格外不喜。
好色轻浮,享受逢迎,是最常见的权贵作风,往往也极好懂。她今日大怒只是因为她自认赏他衣食,给他名分,他却连一句讨好的话都不肯说。
谢翩垂眼,掩饰眸中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投下一道阴影,“喂,谢翩?”
来者是同样住在梅园的人。
……
今日府中的晚膳设在石上流泉。菜肴盛于木船或荷叶之上,以水为媒,顺势旋转。夏夜凉风拂过,香味飘飘,水声潺潺。
下座是五位门客,三男是苏百味、林与房和江清水,二女是秦芩和韩流照。除了谢翩,都来了。
谢长晞不甚在意,精神力全放在了此时的流泉桌,不禁感慨:“这间石上流泉在建府的时候就修建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用。”
秦芩与她坐的近,说:“敢问殿下,这流泉桌颇具巧思,想来修建不易,殿下何出此言?”
谢长晞一面为自己倒上清酒,一面说,“我有了自己的府邸后就没有在宫里那么热闹,流石桌也坐不满人,也就没那么好玩了。”
她说话直白,似乎透出几分冷清之意,江清水便顺势说:“殿下,您看这流水去而复来,周而复始,正如人与人间的缘分。我等聚集于此,希望也能成为公主府中生生不息的热闹。”
话落便听到一声嗤笑,韩流照说:“是挺热闹的。”她的目光毫无掩饰地落在江清水脸上的伤。
江清水:“……”
这是在内涵他和谢翩的事情。
见此,谢长晞弯了弯唇,既无回应也不怪罪,只说:“好了,不说这个啦,都吃饭吧。”顿了顿,她颇为惆怅,“我就是怀念和八姐姐玩乐的日子了。”
江清水脸上仍然温和,心中却大惊。
怎么回事?他哪里露馅了?!不应该啊,但但但为何单独点出八公主?!
他做贼心虚,之后便安静了许多。
十六盏明月灯,十二道清泉盘,鲜鱼砌芙蓉,豆瓜冻碧玉,素面随流水,凡之种种,皆有苏百味掌勺。
谢长晞一一入口,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指向一道清炒菜,问:“苏百味,你的手艺从哪学来的?为什么素菜也做得这么好吃?”
苏百味回道:“回殿下,我从小跟着我娘学厨。因为家中贫苦,只有最平常的食材,日子久了,我娘希望这些野菜野果也能变得可口一些,便多花了心思琢磨口味。”
谢长晞单手托腮,认真地问:“这么听来,我对你娘还挺好奇的,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百味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对他的家事感兴趣,微微一怔,略有思索后说:“我娘性格温柔坚韧,那几年干旱闹饥荒,她尝遍了山上所有的野菜,只为了能让家里的兄弟姊妹吃饱。”
谢长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对饥荒没甚么印象,只记得几年前父皇因水患一事亲使外地,似是灾害严重,父皇回京后尤为震怒,惩罚了许多在朝官员。
至于小时候的事……“我不怎么记得了,倒是有一次,我偷吃了皇兄的糕点,被母妃训斥了一顿。”
她无意之言,却让苏百味脸色瞬间煞白,立刻离席,躬身行礼,诚惶诚恐地说:“殿下言重了!草民微贱,家中粗鄙,怎敢……怎敢和皇后娘娘凤仪相比?!是草民失言了!”
谢长晞回过神来,见他如此紧张,“噗嗤”一笑,挥了挥手,也就不聊这事儿了。
整场晚膳还算愉快,谢长晞吃饱喝足,慢悠悠地回到寝房,却听见云鬟前来通报:“殿下,谢公子求见。”
……
房内四角点暖香与暗灯,软银罗纱垂落,两层洞门悬两重珠帘,一重碧绿,一重朱红,隐隐绰绰现出公主的身影。
谢翩得了传唤,刚踏入门槛,却扑鼻而来一阵氤氲水汽,混着鹅梨帐中香。
他脚步一顿,想起这是沐浴过后残留的香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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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士原话是出自孙思邈的“早起,尤千金妙方,长寿金丹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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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罚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