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豆和伟大前程 第1章 第 1 章

六月中旬。

窗外的蝉鸣声吱吱叫个不停，一同落入耳中的，还有考场上圆珠笔和答题卡摩擦的声音。

林黛蜜闭上眼睛，双手有节奏地按着两边的太阳穴，脑海中想象着试卷上这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应该加在哪里。做了两组按压太阳穴后，突然灵光一闪，脑子里有了点新思路，她立马睁开眼睛，抄起旁边的圆珠笔，准备画辅助线。

不料她一激动，手底下的气力大了些。拔开笔帽的一瞬间，一道黑色的弧线从她眼前闪过，紧接着，“啪”的一声，墨汁斜着飞溅到前面男生的白衬衫上。

纯白的料子上，墨迹格外刺眼。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林黛蜜心一沉，下意识环顾四周。

夏季的午后，冗长又干燥，眼前摆着比夏天还枯燥的数学题，此刻，周围的学生大都趴在桌子上，抓耳挠腮地解题，除了她这个“始作俑者”，压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作案过程”。

再看一眼前面坐着的男生，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头发微微有些散乱，像是睡了个漫长的午觉之后，随意揉乱的。

考试的第一天，林黛蜜其实就注意到他了，每次试卷发下来，他先把卷子拎起来，大概翻看一遍后，铺在桌子上，趴下，开始睡觉。

考试剩最后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会醒来，把试卷写得满满当当，然后也不检查，直接交卷离开考场。

因此，黛蜜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正脸，此刻，他依旧睡着，对林黛蜜把墨水撒到他衣服上的事情毫不知情。

看着白衬衣上极其明显的一道墨水印，林黛蜜纠结了一分钟后，从笔袋里掏出一沓便利贴。简单写下事情经过和自己的Q、Q号，她打算考完试再向他道歉赔偿。

数学是最后一场，是她最拿手的科目，也是她和别人拉开差距的科目，她不可能提前交卷，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写好之后，她把便利贴揉成一小团，转着眼珠快速观察了下四周，趁着监考老师没注意，快速伸出食指，戳了戳前面趴着的人。

第一下，没动。

第二下，动了，结果他换了个姿势……又睡了。

第三下，林黛蜜深吸一口气，屁股暂时离开凳子一瞬，身体前倾，伸长胳膊，使劲戳了戳前面人的脊背。

男生终于感觉到了，他懒洋洋地直起后背，打了个哈欠，后脑勺往后移了点，头顶那一撮翘起来的头发，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趁这个时间，林黛蜜飞快地将纸团扔出去，浅色的纸团越过男生的肩膀，稳稳当当落在他桌面的试卷上。

林黛蜜全身紧绷着，可坐在前面的男生却没动作，似乎还定睛饶有兴趣地和纸团对视几秒，林黛蜜心里捏了一把汗。

这个人怎么回事，睡傻了吧，怎么不快点捏在手里，被老师看到怎么解释，一边看着那个纸团，林黛蜜一边还得观察着两个老师的动向，她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大概十秒后，男生终于拿起了纸条，慢悠悠地拆开。

可事情就是这么赶巧，在他拆开纸条的一瞬间，一个老师的目光雷达似的扫过来，精准地定位在男生身上。

“靠墙那排的男生，你手里拿的纸条是谁给的？知不知道作弊的双方都按零分计算？”

监考老师极具威胁的声音传来，黛蜜心凉了半截，这下完了，进不去靖海一中，她回去怎么和父母交代。

这时，另一位老师又补充道，“是不是你后面的女生给你的纸条？”

完蛋了。

林黛蜜闻言，捏了把汗，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她刚准备站起来接受审判。

结果下一秒，前面的男生突然站起来，他个头高，背脊挺直，遮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和她没关系，纸条是我的。”

男生的声音，懒散却清晰，有一种丝毫没被炎热夏天降服的清冽，像是夏天从外面回来，取出冰镇的西瓜，打开后吃的第一口。

林黛蜜神游了一会儿，等她反应过来，男生已经交了卷子，消失在教室门口，林黛蜜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像拔刀相助之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大侠。

好在，他拿走了那张写有她联系方式的便利贴，等加上Q、Q号之后，就向他道歉再赔偿。

这一等，为期三十三天的暑假就在指缝溜走了，那个男生没有加她的Q、Q号，久而久之，林黛蜜也就忘了这一茬。

七月最后一个周一，全市的高中迎来了开学季。

大概一个半月前，林黛蜜参加了一中的期末考试，那个成绩就作为她转校过来分班的依据，从父亲陆维正那里，她早就知道自己被分在了高二八班。不过，看到公告栏前面挤挤挨挨围满了人，林黛蜜还是决定下去瞧一瞧热闹。

她扭头看向父亲：“爸爸，我想去看看分班表。”

“嗯，去吧，有什么事情给爸爸打电话。”

“好。”

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情，今天林黛蜜完全可以自己来，可她的父母说，这是她从一中转到附中的第一天，得找个人照顾她，林黛蜜拗不过，只能和陆维正一起过来。

林黛蜜走到公示栏附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按照顺序看过去，找到了八班的成绩单，她的名字在第一个，不错，虽然没能进去附中的重点班，当个鸡头也很不错。

确认完自己的班级后，她抬脚准备离开，却听了一耳朵八卦。

“陈喻还是6，为了来八班，在答题卡上画了只大乌鸦。”

“什么大乌鸦，人家那是鸿鹄。”

“老胡问他为啥画只乌鸦，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哈哈哈，老胡头都气掉了吧，陈喻来八班，这下有热闹看了。”

这么有个性，林黛蜜心道，看来这个班来对了，当她再次准备离开时，又听到刚才那几个男生讨论起了自己。

“这第一名谁啊？以前没听说学校里有叫林黛玉的。”

“你们看，这位林黛玉语文才考90分，连及格线都达不到，这年头还有人语文不及格，该不会是个间谍吧。”

“或者大脑语言功能发育不全。”

“有可能。”

“真对不起这个名字。”

“哈哈哈哈哈。”

林黛蜜听完有些生气，她摘掉口罩，正打算开口解释自己不是间谍，大脑语言功能发育也挺好的，却被一个女孩抢了先。

“人家名字叫林黛蜜，而不是林黛玉，还说别人，我看你们也别读高中了，先回去买本新华字典把字认全吧。”

几个男生被堵得哑口无言，林黛蜜看向那个为她出头的女孩，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弯弯的杏眼中透着冷峻，表情凶凶的，看上去有点唬人。

林黛蜜想过去认识一下，下一秒，手里的电话响起，她退出人群，接通电话。

“爸爸？”

“糖糖，看对面。”

闻言，林黛蜜抬头，草坪的另一边，陆维正一手捏着电话，另一只手朝她挥手，旁边还站着一个穿行政夹克的男人，他应该就是父亲初中的老同学胡波，是陆维正找来照顾她的人。

林黛蜜挂断电话，朝那边跑过去，先礼貌问好，“胡叔叔好，我叫林黛蜜。”

胡波点点头，“你好，今天终于见到老陆的宝贝女儿了。”

陆维正笑着介绍道：“糖糖，这是胡波胡叔叔，他是靖海一中众多副校长之一，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了，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先找他。”

林黛蜜再次冲胡波笑着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教高中学生的缘故，胡波看上去比父亲年纪大一些，两边的鬓角有了白发，笑起来眼角的细纹一个叠着一个，像涨潮时，层层叠叠的浪花。

陆维正再次叮嘱：“老胡啊，我们家糖糖就放在你的八班了，你给我照顾好了，她要是少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林黛蜜闻言，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父亲，他今天和平时很不一样，万年不变沉稳的语调都变得欢快不少，能让平时颇严肃的父亲开起玩笑，看来，她的新班主任胡波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胡波拧眉：“欸，这是哪里的话，我堂堂一个校长，还罩不住一个小姑娘？”

陆维正：“副的。”

胡波无语瞪他一眼：“陆维正，多少年过去了，你这人还是如此讨厌，让人忍不住想踹你，你最好……”

胡波话说到半，被机械的铃声打断，是陆维正的手机响了。

接通电话，陆维正脸上的笑意尽收，换上了林黛蜜熟悉的样子，“什么事？我看一下时间安排。”

陆维正专心打着电话，林黛蜜扭头，准备和胡波说几句话，不料后者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

表情稍显扭曲，两只手的十根手指悉数张开，水蛇般扭着腰，迈着喝醉了一般的步子，晃晃悠悠地朝陆源走去，就好像……要去吃人。

林黛蜜呆呆看着这一幕，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新班主任这么地……抽象吗？

胡波无声扭到陆维正背后，像是要吸食人精气的妖怪，右手虚空落在陆源头顶。

陆源感知到了后背的动静，捏着手机，皱眉扭头，趁这个功夫，胡波眼疾手快从陆源头顶揪下一根头发，得意地跳起来，嘴里发出得逞的笑。

“哈哈！拿到了。”

陆维正挂了电话，摸摸头顶，气愤道：“胡波，你个老小子敢揪我头发？”

“嘿嘿，我要拿你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

“什么玩意儿？”陆维正和女儿对视一眼，确保自己没听错。

林黛蜜这边，她的CPU已经不太转了，他们俩是父子还是兄弟？这事情妈妈知道吗？

“我呢，很早就怀疑你是我儿子，现在科技发达了我得验一验。”说完，胡波捏着那根头发，贱兮兮地冲林黛蜜笑。

“让你当着我女儿的面儿胡说八道。”

陆维正追着去踹胡波，两人跑出十几米远，直到胡波跑进教学楼才作罢。

等陆源气喘吁吁跑回来，林黛蜜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过去，“爸爸，你今天很不一样。”

闻言，陆源怔了下，随即笑开，“初中时候的上下铺，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几年。”

“二十几年？”林黛蜜诧异加不解：“相处这么融洽的人，怎么舍得二十七年不见？”

“这个嘛！”陆维正看着女儿，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说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等你像爸爸这么大年纪，就会明白。”

“你现在告诉我，我现在就明白岂不是更好？”

陆维正无奈笑道：“就算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理解，等你和爸爸一样老，不用别人教你就会明白。”

又是这样，问了相当于没问，林黛蜜叹口气，她换了其他问题，“分开这么久，您不会思念朋友吗？”

“会啊？”

“那为什么不见面？”

陆维正将目光投向远处打打闹闹的孩子们，“大概是，需要一个正当且充足的理由吧。”

林黛蜜轻轻点头，“所以我是你们今天见面正当且充足的理由喽。”

“没错。”

沉默半响，林黛蜜再次开口，“可是爸爸，思念一个人本来不就是见面的正当理由吗？”

陆维正停下喝水的动作，像是被女儿问住了，难道他要回答，当大家的生活不再同频之后，许多人和许多事都会逐渐淡漠，当然，这并非人自己所愿，但是也确实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