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修瑾心里五味杂陈,痛恨、不解、震惊,还有尚未散尽的情意混在一处,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沉闷难受。
雁修瑾最不明白凌钰为何要毁了他,既然毁了他,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帮他修复魂魄。
这小傀儡也是做得惟妙惟肖,仰着脸小看清雁修瑾面庞时,它还愣了一下,说:“你和我好像。”
能说出来这种话,不像彻头彻尾任人摆布的傀儡。
“你有自己的思想?”
小瑾顿了一下,迟疑地点点头:“我可以自己思考。”
雁修瑾一下来了兴致,想到自己那具躯体,问:“你是木傀吗?”
“主人说是的。”小瑾回答。
“主人?你是指凌钰?”雁修瑾对这个称谓太过震惊,一时间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小瑾答复。
小瑾回忆了一下,似乎在想主人的名字,片刻后郑重点头:“嗯。”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羞辱填满整个灵魂,雁修瑾怒不可遏,双拳紧握。
就算是傀儡替身,雁修瑾也接受不了凌钰把它当玩意,毕竟小瑾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若是凌钰在这,雁修瑾就毫不犹豫打上去了。
可惜凌钰不在,雁修瑾咬牙半晌才堪堪冷静下来。
一旁的小瑾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惊到,噤若寒蝉。
待雁修瑾平静下来,安抚了小瑾才接着问:“你跟随凌钰多久了?”
见他正常许多,小瑾才胆子大些,小声应答:“很久很久,但我记不清。主人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放我出来,有时候是白天,有时是夜晚,但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我。他总说我不像,不知道不像什么。我问他,他也不说。”
小瑾不懂,可作为被参照者,雁修瑾明白凌钰的意思,“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不知道,他也不许我照镜子。我的样貌是有一次在他喝水时我偷偷靠近水面才看到的,我觉得很好看。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许我看。”
雁修瑾陷入沉思,不久,小瑾犹豫地敲了敲紫坛最边缘,满眼好奇,“我可以摸摸你吗?”
它对第一次看到的其他魂魄十分好奇。
雁修瑾回过神:“嗯。”
对于同自己如此相似的小傀儡,雁修瑾还是很好奇的,而且这傀儡和他从前的性子很像。
不知何人制作大傀儡的目的,但这小傀儡对他没有威胁,他还是很乐意进行交流的。
雁修瑾也很好奇,为什么凌钰专门交代,不许小傀儡靠近紫坛。
靠近紫霄坛,会发生什么?
“你对你的过去有记忆吗?”雁修瑾望着小傀儡慢慢靠近,继续同它聊天。
“过去?自我有记忆便和主人待在一起,我不知道……啊!”小瑾刚伸出手臂触碰到紫霄坛的坛口,忽然大叫一声,一缕残魂被紫烟强行扯离傀儡身躯,吸入紫坛。
小小的坛子装了两个游魂,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对此,雁修瑾惊了一下,待那残魂显露真容,与雁修瑾同困紫霄坛,雁修瑾顷刻间怒火中烧,恨不得把凌钰抓回来狠狠质问。
这分明是他的一缕残魂,魂魄样貌分毫不差!
这么多年,凌钰竟然拘着他的一缕残魂,不仅把残魂塞进傀儡中,还做他残魂的主人!
难怪于前辈说他的魂魄不完整,也怪不得记忆有缺损。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难道当初凌钰同他在一起时,其实是把他当宠物看待的吗?!
那凌钰对他的感情岂非也是假的?
雁修瑾不敢再想下去,他对凌钰已经失去信任,这下更是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凌钰。
也是,若是能看清,也不会被凌钰打散魂魄了。
那如今他这些不完整的残魂又是如何聚集起来的?
据说不完整的游魂是没有意识的,可他有,他还能思考,和普通游魂游魂一样。
这个问题,恐怕只能问一问那知晓内情青白面具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不知是敌是友。
雁修瑾闭了闭眼,再度强压下怒火,转头看向照镜子般的“小瑾”,“你的所有认知都是凌钰教给你的吗?”
“嗯。”小瑾颔首,“这坛子里好舒服,主人从来没有给我用过。主人对你真好。”
小瑾没有着急思考如何出坛,反而说出这么一番话,显然对凌钰回来会放他出去大有信心。
雁修瑾面色复杂。
这缕残魂已经完全独立,即便相貌相同,雁修瑾也不能将他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越看他越觉得怪异。
待在这里无事,雁修瑾索性从“小瑾”口中探查信息,从中得知凌钰有时会带小瑾去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偶尔,小瑾也会有一具高大的躯体。
凌钰竟然做了不止一具傀儡!
“不过主人对我很好,用那具大身体,他会喂我吃东西,还会帮我摆姿势。我没办法完全操控那具大身体……”
“吱呀”
忽然一道开门声打断了小瑾的话。
来人轻手轻脚,开门前观察了一下才进来,似乎是在确认这里有没有人。
确定之后,那人飞快闪身,从不远处石阶上方的门进来,飞速反手关门,快步走下阶梯。
来人一眼尚未来到紫霄坛前便匆匆开口:“仙尊稍安勿躁,很快便……怎么有两个?”
这人身穿铸魂门弟子服制,态度恭敬,很快回过神来:“晚辈黎蝰,受人所托前来带前辈离开。”
来人恭敬有礼,唤雁修瑾仙尊,一让雁修瑾仿佛回到了曾经,对来者不由多了几分好感和信任。
“是千珩吗?”雁修瑾双眼微微睁大,有些激动。
是同类来救他了吗?千珩的手什么时候伸进这铸魂门来了?
凌钰又为何不记得千珩?
黎蝰缓缓摇头:“并非,那人名唤……白青。”
几乎瞬间,雁修瑾便联想到那位戴青白面具之人,“他是不是时常带着一面颜色各半的青白面具?”
“是。”黎蝰回答,观察到雁修瑾明显有些不安,宽慰道,“仙尊不必担心,白青不会伤害您,这里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关于最后一句话,雁修瑾深有感触。
仅是这几盏茶时间的接触,这个凌钰就让他不寒而栗,仿佛被饿绿眼的野兽盯上一般。
“凌门主当是去寻固魂草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宿在这里,天色渐晚,我们时间不多,先走吧。”黎蝰目光似有似无地看向雁修瑾。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雁修瑾蹙眉:“你怎地那样看我?”
黎蝰忙垂下眼睫,“晚辈并非不敬,只是初次见到如此生动的前辈……不免想多看几眼。”
“这是何意?”雁修瑾奇怪。
“容晚辈唐突,稍后再行解释,晚辈先放您出来,”黎蝰说着,就要去解开紫霄坛桎梏,“这紫霄坛说是养魂,也是禁锢。”
交谈这片刻,黎蝰看到桌上那小傀儡和那缕残魂,已经猜出几分状况,眉头也止不住拧在一处。
“等等……”雁修瑾将凌钰为了撤掉他的玄雷而伤了魂魄之事告知黎蝰,黎蝰面上露出几分厌恶。
“无碍,白青有法子。”
随后,二人不再多说。
尽管无法相信白青,但只要能离开这里,其他的再想办法。
若有躯体,他便可修炼,修魂之法,恐怕凌钰也不会许给他,眼下当真无计可施,只能听凭他人驱从。
雁修瑾无能为力,看着黎蝰施法解开紫霄坛桎梏。
刹那间,困住雁修瑾的那层结界骤然解开,仿佛压在身上的石块被粉碎,雁修瑾周身都感到轻松许多。
“小黎,你们要去哪?”一直沉默不语的小瑾忽然出声,雁修瑾与黎蝰二人皆是一愣。
“他怎么办?”雁修瑾问。
黎蝰抱起紫霄坛,“我带你去看你本来的样子。”
紫霄坛失去威胁,紫烟又可稳固神魂,雁修瑾与小瑾一同飘在坛中,随黎蝰走到床前。
黎蝰不知在哪摸了个按钮,解了阵法,床头的石壁豁然挪动,打开一道仅够一人通过的门,里面有丝丝寒气透出。
黎蝰带二魂进入,走了几步,石门自动关闭,雁修瑾看到内中景象,更是宛如受到当头一棒。
这个空间比外面的石屋还大,中间放着一张寒玉床,他的尸体正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床的周围,足有十几具大大小小的傀儡,都与他长得极为相似,每只傀儡都眼皮半阖,神情木然,垂眸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人,像是审判。
这样恐怖的场景猛然将雁修瑾拉回那个下午。
凌钰是在复刻当时的情景吗?
“这……和你长得一样。”小瑾忍不住看向雁修瑾,“那个人穿的衣服和我变大时穿的衣服一样。”
“因为有时你在那个身体里,当然,那具身体也是你的,”黎蝰看着小瑾,心有不忍,撇开眼,这才向雁修瑾表明目的,“不过这具身体已经不再适合仙尊您了。”
“这又是何意?”雁修瑾自打醒来,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可没有一个能得到答案,所有的问题悬在心上,让人非常难受。
他如同身处孤崖,四周皆是迷雾,出不去,其他人也进不来,得不到一条下山的路。
“白青会回答您,我们必须离开了。”将尸体给雁修瑾看过,黎蝰的任务才算真正完成,即刻启程,送雁修瑾离开。
“给我看这个,是让我不要相信凌钰的意思吗?”雁修瑾闭了闭眼,不再看自己的身体。
“是,也不是。晚辈是想告诉您,那只是一具不再适合您的尸体,您不要囿于过去。”
雁修瑾蹙眉:“是白青让你告诉我的吗?”
黎蝰:“是。不过,这也是晚辈想告诉您的。”
“你为何帮我?白青又为何帮我?”
“晚辈并非帮您,而是帮晚辈的一个朋友。”黎蝰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唇角扬了扬。
雁修瑾还想再问,黎蝰在房中侧墙又打开一个通道,打断了雁修瑾,“我们走吧,您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通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全靠黎蝰腰间挂着的一颗夜明珠照明。
小瑾明显慌乱,伸手晃晃雁修瑾:“我们要去哪?我不去,我要见主人。”
“你是我的一部分,也随我离开吧。在这里,你只会受辱。”雁修瑾语气严肃。
曾经作为最受人敬仰的仙尊,如今在凌钰面前屈为奴隶一般的身份,雁修瑾万不能接受。
小瑾被他的话震住,陷入沉默,开始思索自己是否真的受辱过,他又看向黎蝰:“你也这么认为吗?”
黎蝰边疾奔边回答:“从一开始,我就这么认为了。”
小瑾不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蝰:“时机未到。”
“你是除了主人之外,我唯一认识的人了,你也骗我。”小瑾神情低落,他想通为什么待在主人身边总是觉得怪异了。
“抱歉。”黎蝰满含歉意。
“随我走吧,我不会骗你。”雁修瑾轻哄。
小瑾半信半疑:“真的吗?”
“我不会骗我自己。”雁修瑾认真回答。
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就到了通道外。
外面是一座山谷,一出去,天光撒下,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木。
黎蝰掐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下一刻,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来人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只是看向雁修瑾时明显有些无措,双手伸也不是,退也不是,行了个生涩的礼,还做得歪七扭八,“我、我来接您离开。”
雁修瑾见到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下意识询问:“你是……”
“我叫白青……”
“你们两个去安全的地方再聊吧,”黎蝰忍不住打断二人,简单解释了一下另一个“雁修瑾”,从身上掏出失去生机的小傀儡,“这个,你决定如何处理。”
白青瞥了眼那小傀儡的身体,拿到手后,稍一用力,那木头躯体便化为灰烬。
灰烬随风飘散后,他目光重新落在雁修瑾身上:“您上我的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