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修瑾一动不动。
吟宣上前一看雁修瑾惨白僵硬的身躯,诧异道:“是木傀!如今的木傀已经可以灵活至此了吗?”
听到木傀二字,沐天玦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心底涌上几分被算计的怒火:“他是想利用那一点,让我留下这具傀儡。”
“那我们……留吗?”吟宣复杂的目光落在雁修瑾身上。
沐天玦沉默半晌,想起方才那人的话,终是收了剑,深吸一口气道:“带回宗门,一具失去主人的木傀,掀不起什么浪花。”
雁修瑾扫了二人一眼,发现二人神色缓和,紧绷的身体线条跟着放松了些。
既然受制于人,现下状况也尚不明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雁修瑾深呼吸一口气,就着躺倒的姿势望天。
天空澄澈,气候宜人。
可惜,这天是假的,这是书中的天,不是真正的天。
这一瞬间,雁修瑾仿佛被困在一座难以破解的巨大幻阵之中,这阵中皆是幻象,每一个人、一草一木都是文字的傀儡。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过去所做种种,皆是刻意安排。
雁修瑾暗自长叹一口气,身上被吟宣下了禁制,困在原地,沐天玦则带着几个人去了密道。
起初去查探情况的两名小修回来,说墙中傀儡修为太强,他们应付不了。
趁着这个不需费心应对沐天诀的机会,雁修瑾才有时间运转困顿的脑袋,寻找生机。
最为困惑的还是当初被杀时,为何小弟子当初没被迷惑?
雁修瑾将生平经历与话本对照了一番,发现最大的不同是——话本中,他没有三弟子。
小弟子最初与话本所写一样,是个半人半妖,母亲早亡,父亲丢弃,靠乞讨为生。
当时小徒弟年纪尚幼,还未修炼,不会收敛妖气,整日顶着两只血红竖瞳和利齿乞讨,更是被人视为异类,肆意践踏,只能讨其他乞丐嘴里漏下的,生活异常艰难。
那次是诛邪行动刚结束,他在附近城镇闲逛,被追打的小弟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来,这才有了交集。
与话本不同的是,话本中的“雁修瑾”因不满衣衫被弄脏,加上这是只小妖,又被人所不喜,一招解决了小妖。
实际上,他把小妖带去好好吃了顿饭,后来破例收入门下,做了徒弟。
前面经历大致与话本相同,只有结果不同,结果是——小妖没死。
那现在小弟子死了吗?
雁修瑾下意识想去问一问守在一旁的吟宣,一转头,发现自己又能动了。
可他又很快回过头。
不能问,他现在不是雁修瑾。
眼下这局面,他就是说自己是雁修瑾,恐怕也没人会信,除非有人能看透灵魂。
想到灵魂,雁修瑾神情蓦地沉冷下来。
他那前道侣就是魂修。
死时与话本最为不同的共有两件事:一是小徒弟维护,二就是魂飞魄散。
话本中只写了凌云看出众人不齿,为表划清界限,给了雁修瑾灵魂一击。
不过,凌云终究留了几分情谊,那一击只是对魂魄有所创伤,无力夺舍,并未让他魂飞魄散。
可他当时被凌云的话震惊到神思空白,只听小徒弟一声凄吼便失了意识,不成想居然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样一来,这具身体就不只是一只简单的木傀,他的魂魄……又怎么会出现在傀儡体内?
雁修瑾百思不得其解,失望地缓缓摇了摇头,转而思考其他问题。
说起来,话本中与他相关的人和事,几乎是起因相同、结果不同,虽有几次与他同行之人死亡,但并非他的手笔。
若是话本中的人到了该死的节点没有死亡,后面一定会死吗?又会在什么时候死?
小徒弟可是多活了三个月都没事,现在呢?其他人呢?
话本又是如何保证让那些人在该死的节点死亡呢?
今日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又是谁?居然会不顾自己重伤也要护着他,若是为了这张脸……那必然是利用他要对沐天玦做什么事。
说出沐天玦会后悔这样的话,应该多少对沐天诀有些了解,恐怕是积怨已久的对手。
不过,沐天玦如何想不重要,有一就有二,且不说对他下手狠辣,即便不恨,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下一次被话本控制着动手。
有了基础判断,雁修瑾深呼吸一口气,趁着能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盘腿做修炼状,将吟宣给的衣衫搭在腿上。
雁修瑾一动,吟宣就猛然警惕起来,目光环视四周,手中举起一只球状法器。
傀儡一旦距离主人太远就会断开与主人的联络,变成死物,这木傀还能动,证明主人不远。
周围还有两名小修,见状同样拔剑做攻击状。
为方便整理傀儡,他们将人都从镇上搬到了林子里。
不远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雁修瑾不免也睁开眼,等着瞧今天还有谁来惹事。
“咻”
一把巨剑悬在雁修瑾头顶,雁修瑾瞥了眼那剑,是刚刚险些二次杀死他的那把剑。
又来。
雁修瑾重重吐出一口气,不去理会,继续好奇望向传来动静的方向。
不知为何,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谁?出来!再不出来,我杀了他。”沐天玦领着两名小修走近。
“二师姐!”
灌木丛中跑出来一个人,直冲吟宣而去。
来人一席白衣,腰缠铁鞭,一脸欣喜地奔向吟宣。
“小师弟?”吟宣同样惊喜,一把拉住他上下检查,“你怎么在这?此番有没有受伤?”
“我寻来一点雷铁,刚回宗门想找你,就得到你与……他一起来了花谭镇,就找来了。”千珩连眼神都不给沐天玦一个,更不想提,“我没事。”
见是熟人,沐天玦轻咳一声,收回长剑。
小徒弟还活着,看来,并非不能逃过话本控制。
雁修瑾有了更深的判断,心下升起一线希望,看着这三个弟子交流,心间不由涌上一股作为师父的欣慰。
离了他,他们也能过得很好嘛。
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一直没看清楚这小弟子长什么样子了,就连以前……
雁修瑾不禁拍了拍脑门,好像记不清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余光瞥见雁修瑾的动作,沐天玦与吟宣顿时身体紧绷,担心他要干些什么。
察觉到师姐神情不对,千珩好奇转头,刹那间,他如同被雷击中,整个人怔在原地。
吟宣见状,立马抓紧他的手臂,在千珩有所动作之前困住他,“他是傀儡,别过去,等切断了与主人的联系再靠近。”
千珩的眼圈登时红了,转头瞪了沐天玦一眼,目光就在雁修瑾身上粘住了。
沐天玦抿了抿唇,沉眉偏过头去。
这一切都被雁修瑾收入眼中,略一思索便懂了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
千珩被他救下,改了结局,似乎不受话本操控,而沐天玦杀了他,这师兄弟二人之间关系想必不怎么好。
至于吟宣,现在还看不出来太多,话本中她出现就不多,从前因男女有别,他虽教导,却与话本中接触次数差不多,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目前这里所有的傀儡都已清点完毕,傀儡主人已逃,这些,我们带回宗门再议。”沐天玦下了命令,转身将所有傀儡收入法器之中,拿出灵船。
等小修们全部上船后,他才走到雁修瑾面前。
眨眼的功夫,雁修瑾双臂及腰间便多出三个红色环状法器,如锁一般扣住三处关节,牵制得他动弹不得。
吟宣这才放开千珩,收了禁幡。
放开千珩的瞬间,千珩就奔向了雁修瑾,右手挽住雁修瑾的手臂,身子依恋地斜靠在雁修瑾身上。
如此熟悉的依靠,雁修瑾下意识就想去摸一摸他的脑袋,就像以前一样,可惜被困住,动弹不得。
这三个徒弟,死前最牵挂的就是这个。
毕竟千珩似乎没有被控制,是唯一记得他真正所作所为的人,雁修瑾看他就像在看同类。
“他不是……”沐天玦刚出声制止便看到了雁修瑾慈蔼的神情,话音一顿。
吟宣恰好侧过身劝他,没看到。
她一把拉住沐天玦,轻轻摇了摇头:“别叫他,他有多想念师尊,你比我更清楚。”
沐天玦叹了口气,偏过头不去看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假的终究是假的。”
“真的吗?”吟宣目露担忧,“上次你险些丹心破碎,再无突破,百年后就寿数将近了。”
沐天玦不答,“回宗。”
吟宣无奈叹了口气,过去想帮千珩把傀儡挪到船上,却被千珩推开。
千珩不用法术,亲手把雁修瑾抱上了船,放在灵船其中一屋的床上,守在床前,半伏在雁修瑾身上无声痛哭。
恍若决堤的泪水粘湿雁修瑾衣衫,千珩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头一回被弟子抱,雁修瑾颇为新奇,同时感叹当初的小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妖气也收敛得这般好,半点看不出有妖族血脉。
这是目前出现的唯一生机,雁修瑾想与他相认,又担心对方不信,对己身无益,只好无声观察千珩的样貌。
记忆有损,有些东西记不清了,那就重新记住。
灵船不知行驶了多久,屋中自始至终只有千珩一个人陪着雁修瑾。
从前还没雁修瑾腿高的千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两只手却和初见时一样,紧紧攥着他腰间的衣服,有害怕有惶恐。
等情绪稍加平复,千珩才坐起身,红着一双眼,从储物袋中掏出一袭青衣,亲手给雁修瑾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哑着嗓子坚定道:“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