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立春。
塬上的寒风刮了整整一冬,终于捱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沟壑里的背阴处还残留着未化的残雪,但向阳的坡地上,已经能看见星星点点倔强的草芽钻出冻土。
张鹤年站在张家四合院高高的堡墙上,望着远处依旧荒凉的塬坡,眉头并未舒展。大灾之后,人心思变,堡子内外暗流涌动,他需要为家族的未来,也为丰源塬的稳定,寻找新的支撑点。读书才能明理,这是他笃信不疑的真理。
男丁尚幼,二女儿张若菊,自小聪慧沉静,远胜其他族人,正是读书的好苗子。
“若菊,收拾停当了吗?”若菊奶妈走进张家素净的闺房。张若菊正对着一面有些发乌的铜镜,母亲小心地为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准备绾成城里女学生流行的样式。镜中的少女,眉目清秀、眼神沉静,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书卷气。
“爹,都好了。”张若菊站起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布学生装,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她拎起一个小小的藤箱,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和几本心爱的书。
张鹤年看着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送女儿去省城读师范,这是他力排众议的决定。这世道,女子抛头露面去念洋学堂,在塬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闲言碎语早已灌满了耳朵。但他张鹤年要做的事,岂是旁人能轻易动摇的?
“去了省城,用心读书。莫理闲言、莫问闲事、莫交闲人。家中一切,自有为父。”他沉声叮嘱,话语简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女儿记下了。”张若菊轻声应道,目光平静。
张家三姐妹自然少不了一番哭哭啼啼,姐姐若兰拿出自己那年上学的水笔,一再叮嘱若菊好好学习。若梅则搂着若菊的腿,一再央求回来时买那时兴的雪花膏。二弟成业、三弟守业年纪略小,只知道二姐要外出读书,不知是离别。
一辆半旧的骡车停在堡门外,车夫是张家用了多年的老把式。张鹤年亲自将女儿扶上车,又细细嘱咐了车夫几句。骡车吱呀呀地启动了,沿着蜿蜒下塬的土路,朝着通往省城的方向驶去。张若菊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掀开一角布帘,回望逐渐远去的张家堡那青灰色的轮廓,心中既有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也有一丝离家的怅惘。
过了黄河渡口就是北上省城太原的官道,若菊掏出母亲塞给她三寸金莲的“放足布”,当众扯掉扔水里。
“二小姐这打扮,像省城来的洋学生。”
“听说要去念师范,将来能当先生呢。”
张鹤年看着女儿,眼神复杂。他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在变,只是这世道乱的发狂,让他心里发慌。“到了学堂好好念书,少和那些激进分子来往。”他叮嘱道,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女儿手里。
马车拐上官道不久,远远望见猎户杜山虎挎着猎枪站在路边。他穿着兽皮坎肩,脸上带着野性的笑:“二小姐这是要进城享福?”
张若菊皱了皱眉,没理他。
杜山虎却拦住马车:“听说你要去念书?这塬上的事你不管了?”他指的是上次油印传单的事。
“与你无关。”张若菊冷冷地说。
若菊记得年初,杜山虎猎得金钱豹,欲以豹皮做聘礼向张家求娶若菊,被父亲张鹤年斥为“癞蛤蟆”。
杜家是隔河而居的陕西猎户,祖辈以打猎为生。山虎父亲那年雪后狩猎,不巧遇上300斤左右山野猪,当时大雪封山,饿了几天的野猪顶着老杜滚下山坡,家人发现时已是几天以后。
自小缺少父亲陪伴的山虎养成独来独往、啥事都敢闯的性格。
杜山虎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那些书又不是我没看过,上面说要打倒地主老财,你爹就是最大的地主。”
张若菊心里一惊,没想到他知道这么多。家丁呵斥着赶开杜山虎,马车轱辘碾过黄土路,把那个猎户小子的身影甩在后面。
张若菊回头望去,见杜山虎还站在路边,像尊铁塔似的立在扬起的尘土里。山虎跟若菊接触过几天,被若菊敢作敢为的性格深深吸引,所以由过去的憎恨到现在的不憎不恨;悬殊的阶层及家庭出身怎么也不会料到两人有更多交际。
杜山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攥着猎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杜山虎叹了一口气,决定西走黄河,投军吃粮,临行前夜把猎刀插在张家门口石狮子嘴里,算是对张鹤年拒婚的一种报复,但更是对地主阶级的一种仇恨。
此刻,千里之外北平城里的学生们,正愤怒地冲进曹汝霖的宅邸赵家楼,将愤怒的火焰点燃。
塬上的刀光与京城的烈火,在冥冥之中,仿佛有了一丝无声的勾连。
离离塬上草,风吹春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