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立冬。
塬上那些年的冬天冷的出奇。几天的阴冷后接着几天的西北风,地里的土地全部龟裂,活像长工刘满仓额头的皱纹。
立冬那天,如狼似虎的家丁一拥而上,将哭喊挣扎的刘满仓拖到张家祠堂那棵歪脖老槐树下。粗糙的麻绳狠狠勒进他早已破败的棉袄,勒进皮肉。绳子绕过粗壮的树枝,几个家丁用力一拽,刘满仓瘦小的身体便被猛地吊离了地面,只有脚尖勉强能点着地。他像一条离水的鱼,痛苦地扭动着,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刘满仓的粗布褂子被撕破,露出背上青紫的鞭痕,嘴角还淌着血。张福全手里的皮鞭在空中划过脆响,惊飞了晒谷场边槐树上的麻雀。
“刘满仓,你欠租三石七斗,利滚利变八石,这五个半月你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不打算还了?马上又快过年了,今天不把粮食交出来,就打断你的腿!别仗着老东家的慈悲,越来越不听使唤”张福全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蝼蚁般的佃户,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唾沫星子喷在刘满仓脸上。
塬上那个没欠过欠张鹤年财主的租金,那个不知道张财主大斗收、小斗出;那个年代,不借只能饿死。有的时候,为了还债,就拿青苗抵债;孩子多、欠租多的,只能含泪拿儿女抵债。
“爹—!”一个半大的小子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正是刘满仓的儿子刘赤(后改名刘志同)。他目眦欲裂,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崽,不顾一切地扑向吊着父亲的绳子。
“小兔崽子滚开!”一个家丁抬脚狠狠踹在刘志同心窝。少年闷哼一声,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院墙根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另一个家丁死死踩住了脊背,动弹不得。
刘志同的脸紧贴在冰冷刺骨的冻土地上,他被迫侧着头,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吊在空中痛苦地抽搐、呻吟。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污,在他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老槐树旁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井沿。一滴、两滴…父亲挣扎时甩落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着嘴角因麻绳勒紧而渗出的血沫,滴落在灰白色的井沿石上,迅速凝结成一颗颗暗红色、浑浊的冰珠,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碎的、残酷的光芒。这一幕,连同那彻骨的寒冷和屈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少年刘志同的灵魂深处。
这时,张若菊气愤站到张鹤年身前,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放了满仓叔,不然我就铰掉头发”。张鹤年想都没想,提腿一脚踢掉若菊手里的剪刀。“拖回去,给我关起来,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娃子指手画脚”张鹤年咆哮着。
皮鞭一下又一下抽在身上,刘满仓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围观的乡亲们都低着头,没人敢作声。塬下的贫农们谁想欠着张家利滚利的租子?只是这两年旱得太狠,实在拿不出粮食了。
“住手!”人群外传来喊声,王伯驹骑着马冲进来,翻身下马挡在刘满仓面前,“福全叔,满仓叔也是没办法,这粮食钱我替他还。”
张福全愣了愣,看向场边的张鹤年。老族长背着手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半晌才吐出个字:“罢了。”
王伯驹扶着刘满仓站起来,悄悄塞给他一摞银元:“先去看伤,剩下的钱买些粮食。”刘满仓攥着银元,指节因为长时间捆绑而失血泛白,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
当晚,刘满仓把儿子刘赤叫到炕边,借着微弱的油灯照见儿子脸上的倔强。“赤子,你要记住今天的疼。”他声音嘶哑,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直抽气,“这世道,穷人要想活命,就得自己去争。”
刘赤望着父亲身上的鞭伤,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爹,我去县城念书,听说那里有教穷人翻身的法子。”接着刘赤噗通一声跪在刘满仓跟前,对天发誓:“十年之内,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刘满仓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去吧,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念书。”
夜里,刘赤摸到张家祠堂后墙,用血指在砖墙写下“仇”字。月光下,那字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第二天深夜,王伯驹托福子送来一袋粗糠面、五块现洋,暂解饥寒。
刘赤更坚定了外出求学的决心勇气。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