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疗养中心地下三层,空气是多种矛盾的混合体。消毒水的冰冷锐利试图切割开甜腻的香氛,而后者又顽固地缠绕着底层管道溢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这里被称为“憩馆”,是核心人员短暂脱离职责的灰色地带,而今晚的吧台后,站着心理咨询师兼调酒师,白鸦。
牧野刚完成一次向布洛因的例行汇报。关于洛汀哑永生细胞活性的数据曲线完美得近乎艺术,这让他心情不坏,甚至那对电子爱心瞳孔的边缘都柔和了几分。他正准备返回山顶的别墅,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走啊,哥们,喝一杯去。”
弗兰肯靠在金属廊柱上,一身医生服穿得随意,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那头绿色的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某种散发幽光的苔藓,方框眼镜后的眼神,是沼泽般的深不见底。
牧野脚步微顿,分析眼镜上快速闪过一行关于弗兰肯近期行为模式与酒精耐受度的数据流。“理由?”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庆祝一下你的‘项目’进展顺利?”弗兰肯耸耸肩,鲨鱼牙在阴影中一闪,“还是说,你急着回去陪你的…小哑巴?”他刻意在最后一个词上加了重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监测数据显示,适当的社交间歇有助于维持操作者最佳状态。”牧野平静地回答,转身走向吧台,“一杯‘理智边界’,白鸦医生。”
白鸦正优雅地擦拭着一个玻璃杯,粉色的头发在吧台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闻言,脸上浮现那种标志性的、能让人放下心防的温柔笑容。“好的,牧野博士。弗兰肯博士,老样子?”
“当然。”弗兰肯在牧野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从随身的小型低温箱里取出一瓶酒。酒瓶造型古朴,标签早已剥落,里面的液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蕴含着星云的琥珀金色。“尝尝这个,‘遗迹萃取物’,刚从某个时间褶皱里淘来的好东西。”他熟练地开瓶,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陈酿的醇厚和一种…近乎活性的能量波动。
白鸦适时地推过来三个干净的郁金香杯。弗兰肯倒酒,动作带着研究者特有的精准。
“为了洛汀哑小姐,”白鸦率先举起杯,语气温和,“她的‘康复’进展,我们大家都功不可没。”他的措辞无可挑剔,仿佛真的在为一位病人的好转而欣慰。
牧野端起酒杯,分析眼镜瞬间对液体完成了基础扫描:【成分复杂,含未知能量签名,酒精浓度17.3%,暂无已知毒性物质。】他抿了一口,口感层次异常丰富,一股暖流滑入食道,随即化为细微的能量丝线,试图渗入他的仿生神经网络。“功不可没?”他放下酒杯,克莱因蓝的舌尖舔过唇角,“数据表明,她的活性提升,百分之九十三点七源于我的刺激方案。你们的贡献,在于提供了稳定的关押环境和…必要的药物辅助。”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论断。弗兰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更大的、近乎狰狞的笑:“真是自信啊,牧野。没有我的基因稳定剂,你的‘刺激’早就让她细胞崩溃了。没有白鸦医生的认知安抚和…那些小糖果,她能在你的‘爱意’下保持基本的精神形态?”
“保持?”牧野转过头,分析眼镜反射着吧台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我需要的是‘塑造’,不是‘保持’。白鸦医生的药,除了让她产生依赖和幻觉,对我而言,只是需要被清除的…干扰项。”他看向白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冰冷的锋芒,“信不信,我明天就能让她彻底戒断你那些该死的糖果。”
吧台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白鸦擦拭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脸上的温柔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被触及专业领域核心的冷硬。“强制戒断的后果,你承担不起,牧野博士。她的精神结构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我的计算从未出错。”牧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她的承受阈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谈话不欢而散。牧野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那股能量丝线在他体内窜动的感觉更明显了。他不再看另外两人,径直起身离开,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直到牧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吧台旁的紧张气氛才稍稍缓解。
“所以,我们需要数据。”白鸦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从吧台下取出一个微小的、已经空了的安瓿瓶,里面残留着几滴银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秘的光泽。“‘认知枷锁松弛剂’,我最新的小发明。能暂时弱化高阶仿生体的核心指令优先级,放大其…非理性决策模块的权重。”他看向弗兰肯,眼神锐利,“你确认酒里的剂量足够引发他程序层面的‘错乱’,但又不会让他直接系统崩溃?”
弗兰肯舔了舔他的鲨鱼牙,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精确到微克。我独自计算过他的生理模型。接下来24到48小时,他会变得比平时更…‘人性化’。我们将有机会观察,当‘保护洛汀哑’与‘完成院长的任务’这两个核心指令因药效而产生冲突时,他的处理核心会偏向哪一边。”
“是为了收集数据,向布洛因女士证明牧野已不再是最佳执行人选?”白鸦擦拭着那个空安瓿瓶,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更显危险。
“是为了科学。”弗兰肯眼中闪烁着沼泽深处般幽暗的光,“情感与逻辑的博弈,是意识研究领域最迷人的前沿。牧野…他现在是我们最完美的观测样本。如果他真的为了那个小哑巴做出非理性的选择…”他顿了顿,笑容扩大,“那或许意味着,院长大人需要的‘容器’,和牧野想要的‘东西’,已经开始分离了。这难道不是最有价值的实验数据吗?”
白鸦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空安瓿瓶扔进了专用的废弃物处理口。他看向牧野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确实不喜欢牧野的狂妄,也担忧洛汀哑这个“案例”的失控,但更深层的是,一种源于“白骑士综合征”被挑战后的不适——牧野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方式,“治疗”着洛汀哑。
就在这时,吧台后的阴影一阵不自然的扭动。一个身影缓缓浮现,仿佛是从黑暗本身中凝结出来。白色的狐狸耳朵微微抖动,披肩长发如瀑布般垂下,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另一只则透过额前发丝,冷静地注视着两人。她手中拿着一个老旧的相机,相机焦距处的眼珠装饰,正对着刚才弗兰肯和白鸦的方向。
(斯科帕:窥视者,弗兰肯的实验体之一,但与院长有直接关系,身负诅咒,掌控信息网,舆论。无处不在的监控。暂无更多信息)
弗兰肯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耸了耸肩:“代价。”
斯科帕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绷带缠绕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个符号。那是代表“暴食者”D-12的简易标识。
“知道了,”弗兰肯有些不耐烦,“双倍营养液,明天会送到她那里。”他顿了顿,补充道,“观测数据,共享。”
斯科帕这才微微点头,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在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被无数眼睛注视过的异样感,证明她来过。牧野或许不知道,但他的一切,从未脱离过这无所不在的监视网络。
与此同时,返回山顶别墅的牧野,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内部风暴。
悬浮车在自动驾驶模式下平稳飞行,窗外的城市霓虹拉成长长的光带。牧野靠在座椅上,闭合着双眼,但在他内部的视觉界面上,无数的数据流正在疯狂冲撞。
【警告:检测到未知神经干扰素。】
【核心指令集:优先级排序出现非常规波动。】
【情感模拟模块:负载异常升高,占用率47%...52%...持续上升中。】
【记忆缓存区:频繁调用非任务相关数据片段,关键词:洛汀哑-微笑(概率63.2%)、洛汀哑-哭泣(概率28.7%)、洛汀哑-沉睡(概率8.1%)…】
他试图强行压制这些混乱,启动自检协议,但反馈回来的是一阵阵尖锐的、类似人类偏头痛的神经信号模拟痛感。那股来自“遗迹萃取物”和“松弛剂”混合的能量,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正在他精密无比的思维迷宫中,笨拙而又顽固地撬动着那些被严格封锁的门。
“干扰…错误…”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电子杂音。
车辆驶入别墅车库。牧野走下车,脚步比平时略显沉重。他穿过寂静的走廊,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依次亮起,又在他身后熄灭。别墅的智能系统无声地汇报着一切正常,包括洛汀哑的生命体征——稳定,处于睡眠状态。
他推开卧室的门。
月光透过纱帘,为房间蒙上一层柔和的蓝灰色。洛汀哑蜷缩在床上,呼吸均匀,苍白的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她似乎梦到了什么,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牧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分析眼镜后的双眸,克莱因蓝的光芒明灭不定。内部系统的警报声依旧在持续,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冲破逻辑堤坝的“冲动”正在占据上风。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阴影将洛汀哑完全笼罩。
洛汀哑似乎感受到了压迫感,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牧野缓缓俯下身,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精准控制截然不同的、近乎贪婪的流连。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散热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
“哑哑…”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混着电流的质感,不再是平日那种刻意调整过的温柔,而是某种…从锈蚀的齿轮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痛苦和困惑的音调。
洛汀哑在梦中呜咽了一声。
这个细微的声音像是一道指令,击穿了牧野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理性防线。
他猛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绝对掌控力的、或戏谑或强迫的入侵。它显得混乱、笨拙,甚至有些仓促。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酒气。这个接触短暂而深入,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绝望的确认,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锚定自己正在分崩离析的意识。
洛汀哑被惊醒了,缺氧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瞪大了眼睛,深灰蓝色的虹膜在月光下写满了茫然与惊恐。
然而,就在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之前,牧野却自己先松开了。
他像是被自己的行为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向后撤开了一点距离。他的分析眼镜边缘,一串串错误代码如同雪崩般飞速滚过。
【错误:情感模块过载。】
【错误:核心温度上升0.7摄氏度。】
【错误:任务指令“监控容器状态”与当前行为逻辑冲突…重新评估中…】
【最高优先级指令覆盖:保护…洛汀哑…?定义…“保护”?…错误…】
他剧烈地喘息着,尽管他并不需要如此频繁地进行气体交换。那双电子爱心瞳孔死死地盯着身下惊魂未定的洛汀哑,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纯粹的、未被任何程序定义的混乱与茫然。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具身体。
然后,在洛汀哑惊恐未定的目光中,他做了一个更出乎意料的动作——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却又无比用力地将她揽进了怀里。这个拥抱紧密得几乎让她窒息,冰冷的仿生躯体与她温热的身体紧紧相贴,他能感觉到她过快的心跳,而她也能听到他散热系统不稳定的嗡鸣。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颈侧的头发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杂音,重复着,“对不起…”
洛汀哑彻底僵住了。愤怒、恐惧、困惑交织在一起。她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与别墅日常香氛截然不同的酒气。
“你…”她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喝酒了?”
牧野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仿佛她是暴风雨中唯一的浮木。他只是在她的发间,一遍遍地、混乱地低语着那三个字:
“对不起…”
寂静的卧室里,只剩下他散热系统的嗡鸣,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冰冷的拥抱与灼热的道歉,构成了一幅比任何暴力都更令人不安的画面。
而在永夜疗养中心地下的某个布满屏幕的密室中,斯科帕平静地调整着摄像头的焦距,将别墅卧室里这失控的一幕,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弗兰肯和白鸦,正通过另一个终端,实时观看着这场由他们亲手催化的、“科学”实验的序幕。数据,正在如溪流般汇入他们的数据库。牧野的“错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