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盘古元神的出现,整个天地都好似安静了下来。
日月山海,江川溪河,由盘古大神而诞生的一切,都在默默地注视着这缕纯白的精魂,进行着无声的悼挽。
它被送到了沈媚烟的手上,像一片随风落下的云,带着远涉岁月而来的沧桑悲凉。
它还轻轻地蹭了蹭她,如同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在用特殊的方式和她打招呼。
灵台清明,心神澄净,三界万物合于她的这个炼气修士的掌中,三千天道缠绕着她的指尖。
这样的感觉,她在越过天雷轰吗的劫云,踏上一百零八阶登仙梯时,也曾拥有过。
人道合一,天人相知,这,或许就是怨生想要的东西。
但这缕盘古大神的元神并不纯粹。
哀伤、愤怒、憎怨、苦恨……太多的阴暗情绪掺杂其中,还沾染着无数的因果,仿佛已经在尘世轮回了上百次。
而困于白塔的上古神明,正在催促着她将其炼化吞噬,融入自己的魂魄。
只是——
这真的如对方所说,是盘古大神死后残留下来的一缕元神吗?
沈媚烟没有问出口,任它和此前就有的许多疑问一起,慢慢凝成阴沉的黑云,积蓄为一场迅猛的大雨。
刚见面时或许还有三分真情,但一句一句的话说下来后,恐怕就只剩下了求生的挣扎和濒死的猜疑。
她不打算信任对方,她想即便是渚水女子烟,恐怕也不会对如今的这位故友有太多的垂悯。
为了继续以神的身份活下去,他变了太多。
沈媚烟的迟疑让跋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担心对方发现了什么,毕竟烟向来聪明,无论是在哪个方面。
若不是见她虚弱至此,他根本就不会和她见面,更不要说谋划接下来的事。
她应当不会认出外面的那个东西,毕竟是已死转世之身,过去的事情不会记得太清楚。至于“它”……
虽然已经不能算活着,但他的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除了不安,还有浓烈的嫉妒和愤恨。
明明,他和烟认识的时间最久,比不过涉就算了,最后连一个不神不鬼的东西都可以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四周灵气一荡,像是在预备对付什么敌人,束缚住跋的锁链也收得更紧,几乎让他跪地。
“……我如今的情况,恐怕不能立即将这缕精魂收为己用。”沈媚烟想到了一句托词,话音才落,对方却颇有几分此地无银的急促说:
“烟,你是不相信我么?”他下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面上尴尬,随即飞快道:“你放心,有我在,我会协助你。”
都这个反应了,没问题才有鬼。
沈媚烟正要再找借口,白塔忽的一震。
拘缨国乃至整个秘境,似乎迎来了一场大地动。
可若是往城墙之外望去,那海浪般漫卷过来的如水黑暗,比起地震更像是海啸。
苟延残喘了万年的城墙和城门终于彻底倒塌,附着在上面的寻木根须蛇似的扭动,又蚯蚓一般地钻入地下,朝灵气浓郁的白塔而来。
最先遭殃的是留在外围的桑玄等妖。
尽管他们早有察觉,但螳臂怎可当车,顷刻间就被卷入黑暗,连一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上神!上神!!上神救我们!!!”岁一在塔下喊道。
轰!
潮水被一道半透明的淡绿高墙挡住,距离岁一和另一个小妖只有寸尺之隔。
他们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往身后的高塔跑去,里面的神也宽慈地接纳了他们。
但下一秒,他们就化作了点点流光,连魂魄都未留下。
原来是将这些修士当成了储备粮,沈媚烟才这样想道,那堵以灵力化就的高墙就出现了蛛丝般的裂缝,而她也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已为境灵的上神,似乎并不能完全地调用秘境的力量,像是被什么阻碍着。
两相夹击下,他处于下风倒不奇怪——也难怪他迫切地想要离开。
再多待下去,他恐怕会死,会回归一片虚无。
跋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会如此疯狂,他们都算半个死人,一个徒有灵体,一个空有躯壳,千万年间谁也无法奈何得了谁,又都想“活着”,于是就这么诡异地共存了下去。
如今却仿佛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烟!”情急之下,他只能看向身后的女子:“让它停下来,让它住手!”
沈媚烟竟不知自己在对方眼中居然如此厉害,这样强大的攻势,竟也是她这个炼气小妖能阻止的吗?
“烟!!”见她似乎不打算有所动作,对方的声音更急了,同时满心惊骇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它”回来了?
那个怪物,当年并未死去。
所以帝君斥责,将他弃于凡间,不问生死。
可就算还活着,“它”也不过是像他一样,只余下了几缕残魂,气息奄奄。
跋的思绪越来越乱,塔面的灵气也如流萤翩飞,逐渐不受他的控制。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故人旧友的身上,目光凄婉地望了过去,却被另一道身影拦住。
是那个,一直被他忽视的小树妖。
对方的眼神很冷,冷到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跋看着掩月,盯着掩月那自己并不熟悉的脸,忽然觉得对方的这个“树妖”身份十分违和。
电光火石间,他想通了什么,也发现了对方迷雾之下的另一张脸。
是“它”!
身体的反应要来得更快,容不得大脑多想,他马上转移了目标,灵力如箭,划过长空射向掩月。
洪水冲破堤岸,勾箭刺穿身体,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即便是从前,沈媚烟也很少面对过这样强大的威势。
一个已死之神在震怒之下的全力一击,摧山灭地,如巍巍不周倾倒于前。
她几乎不觉得自己能活着——反正挡与不挡结果也没差,掩月死了,她的任务便无法完成,再塑肉身无望。
说来也是有趣。当初她来到渚水,以为是花月正春风,一帘风月闲。不想却卷入了上古旧事。
掩月……应该就是被这位上神,还有“涉”,杀死的那个“他”吧。
肉身虽死,神魂遁逃,在冥海修养了数千年才重新拥有了新的身体,机缘巧合来到渚水,被她救下后又在命运的推动下,回到了自己的身死之地。
于妖域所不容,为天界所相弃。
难怪,她曾经听说妖皇掩月早已到了飞升之时,却一直抑制自身修为,不肯离去。
眼前的世界像一面镜子,伴随着刺目的白光破碎。
她晕过去又醒过来,破镜重圆,再度组成了她所看到的一切。
白雾苍苍,云海茫茫,太阳和太阴都在她的脚下,星辰与她作伴,晨风与她作辇。
大道无情,却有相随在她的身侧。
“烟。”
身后,一个和白塔中人嗓音不同的青衣人,柔柔地叫着她:“帝君急召,你怎么还在渚水徘徊停驻?”
视线越过九层重云,一条玉带似的河流蜿蜒山川平原之间,丰草长林,椿萱并茂。
上古之时,有女子红衣,因尤为喜爱渚水风光,故号“渚水女子”。
“别瞧啦,晚到的话,帝君大约会不高兴。”身后的人又道。
一从乌云飘来,遮住了下方的渚水。
“涉?”
“嗯?”
身后的上古之神温柔地看着她,见她似有愁云,以为她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烦心,便出言安慰道:
“妖族虽强,但我们是盘古大神元神所化,万年前又力挫了魔族,想来这次也会同样顺利。”
“再说,我们还有你。”
脚下的云托着他们前进,金乌光辉的尽处,一座辉煌夺目的宫殿沐浴于金光之中,周遭百鸟蹁跹,仙鹤起舞。
沈媚烟没有贸然接他的话,而是呼唤着系统的名字。
在听到对方的回应后,她舒了口气:很好,没死。
那眼前的,多半是由某种强烈执念而来的幻境。一般情况下,只要顺着主人的意愿走完就能出去。
涉。
一个从那位上神口中得知的名字,烟的好友……大约也是那缕神魂的真正身份。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在幻境中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他。
沈媚烟沉默地打量着身旁的这道幻影,很是清润如玉的相貌,青衫翠袖,身似修竹。
注视她的时候,双目又像春意深处的一汪泉水,款款温柔。
两人在宫殿前落下,水镜似的小路倒映着天光云影,漫步其上,如同行走在山海间。
“见过两位上神。”门口的仙娥看不清脸庞,声音也像一团揉碎的雪。
沈媚烟依旧是沉默以对,身边的涉也像是不在乎她说不说话的样子,牵牵她的衣袖,便和她一同走进了宫殿。
他大约只记得那些重要之人。
沈媚烟在心中猜想,五岳群山在她脚下掠过,一幅八荒四海图占据了宫殿的主要地面,旁边烛光如昼,金莲绽放。
坐在上首的是统率诸神的帝君,台下玉阶边站着的是那位白塔上人,银甲白盔,看着很是威严庄穆,却在他们进来时褪去了身上的肃杀之气。
他们过去的确是好友。
“渚水女子。”与两位好友不同,帝君开口叫的是她的名号:“有一桩要事,要交托于你。”
八荒四海隐没在云雾中,散去后,殿中的黑玉地面变成了死气沉沉的虞渊。
虞渊,日落之处,也是三界中的至阴之地,就连三足金乌和太阳精火都能挟住;而它的最深处,就连金乌都未曾抵达过,除了——
“百年前,你与涉探得虞渊深处有盘古大神元神沉睡,可惜那里实在过于危险,连我都无法踏足。”
“而现在……‘它’自己出来了。”
虞渊的边缘,一排水草般的触手从无边无际的黑色中探了出来,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小心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仿佛感知到了来自天上的视线,它们刷的一下缩了回去,融进了黑暗。
“去将‘它’带来。”八荒四海重新出现,帝君的决断不容置喙:“它会是我们对抗妖族的……一柄利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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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