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抬头,目光停留在书册上,手里依旧握着朱笔,笔尖挥动着,时不时添减着什么。
一灯如豆。
许是灯火映照下,师尊一向冷肃的容颜竟添上几分柔软。
云涟微感惊奇,在记忆中,师尊一向是飘雪流云般的人物。
云涟趴在桌案上,双手撑着脸,注视着他。
陆千雪好像没看到,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云涟干脆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甚至抵到了她面前。
陆千雪握笔的手顿了一下,不得不抬头看她。
他微不可闻的停滞,她一向这般没规矩、无法无天。
偏偏——
他凝望着她双眸弯弯,显然是对自己行为得意的样子。这一点,他向来是知道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心想还是很可爱。
陆千雪放下笔,心中无奈面上却是不显,只启唇道。
“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看看师尊吗?”
少女似哀怨地嗔道,她向前一步,眼睛亮晶晶是。
“还要多谢师尊安排周师叔来接徒儿了。”
陆千雪淡淡道,好像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周师妹一向做事稳妥,且……她也很思念你,这是她和我说的。”
少女睹呶着说。
“那弟子还以为是师尊特意交代的呢。”
他听了这话,眼睫颤了颤,并未说话。
若是他人落到这番地方,恐怕会以为这是冷待了,可少女知道师尊向来如此,并不好言语,她不以为意,反而更添谈兴。
云涟的目光划过那平摊着的册子,有些好奇地问是什么。
“武林大会各掌门的名单。”
陆千雪言简意赅道。
武林大会将近,琐事繁多,这些日子,要处理的事物几乎是几倍增多,更加上他前些日子下山去处理自己私事,在九清山诸位长老眼里嘴里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他眼里心里却很重要的事,又费上许多功夫,待回到九清山,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处理了这处弟子斗殴案,又处理了九清山领域内相争事,如此这般,大事小事,其实有些小事他安排长老处理亦可,但他想到云涟不在,他自己一人,轻松些亦或者是劳累些又有什么区别,他自己处理亦能更方便掌握些,索性便一并处理。
这些日子夜里他屋子里的灯也总是点着的,陆千雪看着虽不敬人情,却并不是非常严苛的掌事者,在这样的深夜,他无需侍人等待传唤,也无需人守夜,依照他的武功境界,既没有必要,也显得多余,他也不喜他人伺候,旁人的身影让他觉得不适,他喜欢望着珑珑灯火映照下的纸张,他纤长却有力的手握着朱笔,在纸上勾画,夜太漫长,这样好歹更容易过去。
在很早之前,他与她度过那冗长的夜晚,女童的声音是软绵的,那时她唤着师尊,她的样子在黑夜中很模糊,习武之人的目光比常人要好些,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问怎么了吗,云涟初至九清山那会总是做噩梦,女童睁眼时苍白惊惧的脸令他心上发疼,在此之前,他从未尝过这样的感觉,他抚弄着她的背,他抱住了她,他说不要怕、不用怕,师尊就在这里,陆千雪的话自然是很有分量的,彼时他已是九清山的掌门,少年掌门,身居高位,武功又深不可测,女童也就渐渐地不怕了。
陆千雪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的唇微微被她抿着,露出一半的柔红来,一双檀黑的眼睛流转着,时不时露出狡黠的神态来。
好像她越发长大,他就越发不知如何和她相处,一直以来,不管是练武也好,江湖杂事也好,多困难多琐碎他都不觉苦恼牵挂,可唯独有关她的事,无论什么都让他牵肠挂肚无法听之任之。
“徒儿特来拜会师尊,师尊却这般不近人情,真令人失望,难道师尊当真厌弃了徒儿,想要将徒儿逐出师门吗。”
说到最后,她甚至用衣袖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
陆千雪一愣,望见她黯淡的眼神,即使清楚知道她是故作样子作弄他,他却也微感心涩,低声道。
“为师何曾厌弃了你,倒是你……”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
“莫要再说这些话来惹我难过了。”
青年长发低垂,许是夜晚露深,只着了一件素白中衣,他的发半束半落,随着他的呼吸摇曳着,发稍垂至腰际。
云涟听了他的话,凝望着青年的眼睛,有些羞赫地绞了绞手指。
她低下头道。
“师尊是生徒儿的气了吗?”
少女说话细声细气,带着微不可闻的失落。
他近前去,很想像幼时一样将她拥入怀中,抱至膝上,在她耳边低语,告诉她他永远不会生她的气,他会永远爱着她,他会一直爱着她,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他怎么能不爱她呢,他怎么办才能不爱她呢,他在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无法再离开她的了,倘若那天没有遇见,或是遇见了却选择转身离去,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一开始的那个冷漠倔强的孩子,现在是怎样变成这个巧笑倩兮的样子呢。她像一颗种子,慢慢发芽长大,也在他的心间长大,甚至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房,以至于他无法呼吸。
他行步间能感受到手臂间的疼痛,迟钝的刀片将他毁坏的遍体鳞伤,可肉身间的疼痛他早已习惯麻木,甚至可以熟视无睹,从开始练武那天,他就可以作为无视它们了,连皱眉也不会。可是心间的、精神上的呢。
他爱着她,这爱快将他折磨疯,在与她分别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疯狂思念他,但她恐怕是万分不知的呢。
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如影随形伴随他许多年。
他注视着她,耐心细心将她教养长大了,幼时她偶尔会有些哀伤的说,这般小的孩子又怎么会这般惹人怜爱呢。她说师尊我没有爹爹了也没有妈妈了,她的目光是细碎的游鱼,落在他的心间,在她话语落下的瞬间他就说没关系,他说他可以做她的家人,做她的爹爹、做她的妈妈,做她的一切一切,或者做她耳畔的一缕清风,做落在她发际的一滴雨水,做落在她眉间的一场雪。
他爱她,可这无关情爱,他确信。
他做她的师尊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确信他就是这般一直、长久来对她的感情,除了愈发浓烈、愈发不可收拾没有什么不同。他确信哪怕是她未来的夫君也不会比他更爱她了,不——一动此念,他便好似坠入万丈深渊,即使是假设,也令他万分不适,她怎么会怎么能有夫君呢,又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他悉心照料的花呢。
他几乎想要这么做这么说了。
可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间他又想起许多人,他又想到许多事,此时此地并无他人,他所做之事也不会有他人知晓,可那束缚住他的并不是这些,或者说来自他自己。
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连同心脏也同时发酸发涩,可他只是低下身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语气平静地对她说。
“并无。”
他比娇小的少女高上许多,即使是低身看她也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少女的脸蓦地抬起来,她有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动心、都会心软的脸庞,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少女因他的话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有细碎的光在她眼中游移,他紧紧地看着她,一丝一毫也不许放过,终于,他在她眼里望见了他的影子,而他分外满足。
可他仍是不肯放过,他贪得无厌,他紧追不舍,他说。
“让我再看看你,涟儿。”
少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她当然是不明白的,她已经在看他了啊,师尊是师尊,她心中一向敬重他,再说,回避师长的视线不是很无礼吗。
此时弧月,周遭寂静,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在地上,那就绝不可能是她听错了,她再次望向他,青年乌黑的眼神让她的心颤栗了一瞬,这样的眼神,云涟是绝无见过的,若是其他人这般瞧着她,她定会当场就变了脸色,转身就走,或者将那人的眼睛挖下来,可这是师尊,那就万万不能这般做了,她虽然不能算是十全十美的正道人士,可也是愿意孝顺师尊的好孩子啊,她只能去想师尊那阴沉压抑的眼神究竟是为什么呢,师尊在过去时也喜欢盯着她看,她知道他就算面上一片冷静,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她就是知道他的视线一直在她的身边,不然缘何在她欲要尝试任何危险的活动时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拦下,可那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也只是无奈、平静、宽容与爱怜,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师尊看她的眼神里有了压迫感,是的、压迫感,想到这个词,她有点想笑,难道师尊终于觉得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顽劣徒儿,决心好好惩治一番了吗。她那时只是笑,毕竟不当怎么回事,可现在她对上师尊的眼神,却略感不适,她又紧接着想、后知后觉地想,有些迟钝地想——师尊是不会害我的呀。这是师尊呀。
相伴了数十个岁月春秋的师尊。
贯穿占据她大半个过去、大半个光阴的人。
她几乎被他的眼神盯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发了场薄汗。这样密不透风的眼神,她呼吸着,胸口起伏着,心想师尊到底是怎么了。
陆千雪到底是怎么了呢。他也很想问问他自己,他骤然转过身去,盯着他的指尖,忽然间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睁眼,转过身时青年的眼睛已经同往日那般平和平静了。他微微颔首道。
“抱歉,只是你我师徒二人数月未见,为师难免挂念,便不由自主想要多看看你。”
他语气极柔和地说。
“吓到你了吗。阿涟。”
她摇摇头,只是脑子还有点迷迷糊糊地想也只是数月不见,缘何师尊的眼神好像数年分别般,只是这么说未免惹师尊伤心,又显得自己无情,她只好在心里默默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