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明鹤卿醒来之后的第三日,明鹤卿才会到了自己的府上,乾恒帝的意思是莫叫众人去看明鹤卿,以免打扰了明鹤卿的治疗和休养。
太医院现下还是确定不了毒种,所以说下来是治疗,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只是简单的调养之法,所以当云绶得了乾恒帝的允许到了明鹤卿府上的时候,太医院的齐太医刚刚留下了一副宁神静气的药方,叹着气往外走。
“云大人,”齐太医胡子又长又白,按道理都能是云绶祖父辈的人了。
云绶上前两步,朝着齐太医问候了两句之后,温声问道:“太孙殿下现在……”
齐太医知晓云绶的意思,也知道云绶领了旨意查办这件事情,便也没有藏着掖着,只微微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现下确定不了那金珠子里藏着的东西的品种和来历,那劳什子玩意邪性的很,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开一些安神的药方子,让太孙殿下先休养着。”
云绶点了点头,只淡淡言了一句,“齐太医费心了。”便再未多言,轻启步伐进了太孙府的大门。
那日云绶着人探查了那些金珠子,果不其然,每个里面都放着一个更小的白色米粒儿状的物什,无色无味的,查了这几日了,也没人晓得是什么东西,也就一直卡在这里。
不过这倒是在云绶的意料之中的,上一世这毒物也是在半年后才查出来是什么,才找到解毒的人和药。
“殿下呢?”
云绶这里想着,一边问向迎他的太孙府管家,管家是个面相极其和善又有些年纪的,姓陈。
陈管家的内人是明鹤卿的奶娘,而这陈管家也算是明鹤卿自小就照看着他长大的老奴了,早年在宫里念书的时候,云绶也与陈管家多有交道,只是这几年才疏远了。
陈管家朝着云绶弓了弓腰,恭敬有礼道:“殿下方醒,现在应该在澄苑等着用药。”
云绶听到澄苑的名字,倒是眉间一怔。
上一世这并不是明鹤卿常住的一个园子,因着澄苑在太孙府正中间的位置,又离他自己安置的习武园子有些远,明鹤卿也不怎么讲究这些,所以一直住在前院书房的暖阁里。
其实要算下来,这太孙府云绶没来过几次,当时明鹤卿出来开牙建府的时候,他两已经掰了脸面,自是不会再入太孙府,所以这太孙府上上下下算不得十足的熟悉,只唯独这澄苑……
云绶的思绪漂了很远,刚想到这里,就被陈管家的声音打断了,陈管家右臂朝着暖阁屋门向去。
云绶一颔首,待小侍掀开帘子的一边后微微躬身,进了暖阁。
一抬头,看到屋内的陈设,云绶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就瞧见了因着眼盲,双目被一段抹额蒙了起来的明鹤卿坐在床边,云绶没有怠慢,朝着明鹤卿一欠身,行了一礼,问候了一声。
然而坐在床边的明鹤卿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一个纹丝不动端坐的姿势,像是与外界的一切隔绝了起来,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没有任何的感知。
陈管家将自己的目光挪向了明鹤卿身上,低声对着明鹤卿说道:“殿下,云大人来看您了。”
但这话依旧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明鹤卿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不过只是搭在腿上的右手食指轻轻地扣了一下。
这足足细微的动作却是没有逃过云绶颇有审视意味的目光。
就被一个端着放着碗熬好的药的托盘从屋外进来的小厮给打断了,陈管家便对着云绶歉意一笑,就准备接过那药,服侍明鹤卿吃药。
却不想明鹤卿略微一偏脑袋,躲开了那个靠近自己的汤匙,被抹额遮住一半的眉头轻蹙,陈管家有些迷惑,刚想出声问一句,却不想明鹤卿那副雄浑的嗓音直接蹦出来一个字,将在场的人震了个不知所云。
“苦”。
似乎是没有人有反应,明鹤卿又略等一下,补上了两个字,“不喝。”
云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似乎还从这三个字两句话里面听出了那么些许的……撒娇……?
似乎当前的这个状况出乎陈管家预料的,他端着碗的手一抖,那半碗冒着热气的药在碗里荡了一下,黑黢黢的药汁粘在了粹白的内壁上。
小侍:……
陈管家:……
云绶:……
还是陈管家反应快,先是将碗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招手示意小侍去那些解苦的蜜饯小食,然后对着云绶弓了弓腰,解释道:
“殿下这几日似乎是受了刺激,一言一行举止可能都有些反常,云大人莫见怪。”
云绶脸上依旧是那副常年挂着的表情,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将目光投向坐在床边的明鹤卿身上。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那般,云绶总觉得透过那条抹额,那双深邃有神的虎眸好似没有失明一般,正十足炯炯的打量着自己的反应一般。
陈管家刚想要重新端起那碗汤药,却被云绶出言阻止了。
“我来试试。”
云绶伸出簇拥在薄荷绿袖子中的手,出声言道。
陈管家一愣的功夫就见云绶已经到了眼前,端起来了那碗汤药,坐在了明鹤卿一旁,先是兀自尝了一口那汤药,而后复又盛了半勺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在了明鹤卿的嘴边。
云绶今日着一身薄荷绿的扁金线长袍子,一条暗灰蓝色虎纹宽腰带系在腰间,十足的清秀俊逸,便是这番动作,也无不引人注目。
“下臣尝过了,不苦,殿下喝一口吧。”
云绶瞧明鹤卿还是未有张嘴的意思,便温和着声音,对着明鹤卿言道。
这话似有足够的安抚之意,云绶话语刚落下,明鹤卿犹犹豫豫似信非信地张开了半张嘴喝下了那半勺黑苦的汤药。
“你骗我。”
明鹤卿本就蹙着的眉头愈加紧锁,然后面朝着云绶的方向,有些谴责的意味夹杂在有些稚气的语调内说道。
云绶又是一懵,本来极其稳当端着药碗的手也一抖,又引得汤药在碗里左右翻腾。
左右又是哄了好大一会儿,云绶再次喝下一口苦不堪言的药汁后,明鹤卿才再次愿意喝进了一口,观此方法,总之是些温和的补药,云绶便索性自己喝一口,再给明鹤卿喂上一口。
足足折腾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云绶才将这碗药给明鹤卿喂完,转手将那碗放在陈管家手里的托盘上的时候,云绶感觉着充斥在自己满嘴的苦味,不觉有些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在装模作样骗自己。
陈管家十足手快脚快的又端上来了一大碗蜜饯小食儿,五花八门的十好几种口味和类型,速度之快,就像是早早就计划好的一般。
云绶:……
云绶:我怀疑你们主仆联合起来诓骗我喝那半碗的苦药。
云绶如是腹诽,不过面上倒是未改色,想也未想地揽着大袖直接动箸,越过好几盘小食儿夹起一块银杏蜜饯,递到了明鹤卿的嘴边。
这番举动,直至明鹤卿吃下那块蜜饯时,云绶倏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原本打算伸向栗子糕的举动在空中一停,脸上的神色也似是有些不对,片刻后,放下了手中的银箸,就欲起身告辞离开。
却是不想人还未站起来,就被明鹤卿拉住了大袖,用着与方才无二差别的语调问道:“那明日你能继续来与我吃药吗?”
云绶脑子里方才想起来的些许事情,此刻正盘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而明鹤卿扯着他袖子的模样再一次与记忆深处某个瞬间重叠了一般。
“那明日你能继续来与我读书吗?”
一句已经潜藏于云绶记忆底层颇多时日的话被重新翻了出来,上面好似还沾满灰尘,又如同一记猛雷恍然间砸了下来,将云绶那些恍如隔世、刻意忘却的事与物都勾了起来。
“殿下吩咐,下臣谨记。”
云绶闭了闭双目,依旧是没甚意味的语调打破了屋内的片刻沉寂。
说罢,云绶一礼,退后几步复而转身离去,却不想方才坐在床边被抹额遮着双目、举止言谈宛如稚童的明鹤卿掀开了那条抹额,缓缓睁开双目,泰然自若地看着那抹消逝在门槛处的绿色衣袖。
片刻后,陈管家送云绶出门后折返回来,看着正在吃栗子糕的明鹤卿,眼瞅着那一盘栗子糕所剩不多了。
陈管家躬身道:“殿下,云大人已经走了,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明鹤卿吃栗子糕的动作一顿,半晌后才咽下最后半块,沉声道:“无妨,他只是想起来些事情。”
还不等陈管家说什么,明鹤卿又问道:“岐州有没有传回来什么消息?”
陈管家点了点头,从袖子里面摸出来一个小竹筒,递在了明鹤卿的眼前,明鹤卿放下手里的那双银箸,接过那小竹筒。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回了信,那边按照他之前的吩咐将行踪若有若无的透漏给了云绶的人,云绶那边现在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
明鹤卿只简简单单地扫了一遍,便转手将那纸片焚在了手心里。
将手里的灰烬扬了扬,明鹤卿才发现陈管家还在眼前站着,便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陈管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道:“容老奴多嘴,方才殿下那句话像是故意说的吧?”
显然明鹤卿是没有想到,陈管家还记得当年的那句话,神色一怔,须臾后点了点头。
“可殿下……”
陈管家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明鹤卿轻轻摆了摆手阻拦了下来,解释道:“我知道您的意思,只是这些日子来,我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想要重新开始再去试一试。”
说到这里,明鹤卿顿了一下,又娓娓道:“况且,既然当年能因此话开始,现如今我想再因为这句话重新开始。”
陈管家听到这话,想要劝劝,却发现那些到嘴要劝阻的话却始终打转,无法说出,只得又叹了一口气,心说我是一眼一眼瞧着你二人长大的,哪能又不知这其中的酸涩和苦楚。
云府距离太孙府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云绶从上了马车后,脸色就收敛不住了,愈加的难看起来,左手紧紧握着,直接惨白,手心处也因为过于用力,而看上去毫无血色。
原先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袭卷而来,譬如那句“那明日你能继续来与我读书吗?”;又似那吃了银杏蜜饯后,要就着一口栗子糕才不会过于甜腻这习惯;再如日夜混迹军营的堂堂皇太孙居然不喜欢喝药一般……
那过往皆穿梭在云绶的每一缕思绪间,时而甜如蜜酒,时而苦不堪言,就像是日夜耳提面命的禁忌,今日忽然被重提,云绶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爱意与恨意交相辉映,一边是少年快马策鞭、春风得意,一边又是滋长于家族间那些虚无缥缈似真似假的血海深仇,早已折磨的云绶不知该如何取舍。
云绶只觉天地混为一谈,心如乱麻,彻底与外界隔绝,这偌大的人间疾苦只余自己一人舔舐一遍又一遍。
直到马车停在了云府前,一滴血顺着云绶惨白的指甲滴在了衣袖上时,才回过了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然后随着曲宁的举动,下了马车。
云绶的脚步停在了云府的前面,看了看那十足堂皇的府邸大门,方才那股飘渺感顿时消逝地无影无踪,只当这府邸又落在了他的肩上,又当又原先那个时时刻刻温润如玉的云家少主了。
“公子,你的手!”
出来接人的曲良率先看到了云绶伤了的手,惊呼一声,引得了府门内外的众人皆知,欲簇拥着云绶往内走,处理手上的伤口。
只云绶微微一笑,面无改色地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而后一个人进了书房,只至晚间才出来,唤来了曲宁。
“公子?”
曲宁看着面前的云绶,试探的叫了一声,等待着云绶接下来的话,却是半晌也没有说出来什么。
“公子,小厨房一直热着晚膳,要不先用一点?”
云绶刚想拒绝,看到曲宁那极致担忧的面色,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便点了点头。
倒也没有什么胃口,云绶想着只简简单单地用几块点心,一碟子粥便罢了。
却不想是巧合还是哪般,小厨房今日上来的点心正是那栗子糕,云绶准备动箸的动作如同僵化一般,直接停在了半空中。
察觉到云绶的举动,一旁布菜的小厮有些惊恐地观察着云绶的脸色,不知是不是自己何处没有做好,刚准备继续放下一碟子菜,就听到云绶问道:
“今日准备晚膳的是谁?”
这话问了出来,引得了一旁曲宁的注意,曲宁一眼就看见了那盘被摆在桌边的栗子糕,神色一变。
“公子,今日后厨是个新来的,想是不知道这些,我现在就收了。”
说罢,曲宁刚想伸手将那栗子糕收下去,却出乎意料的被云绶给阻止了下来。
曲宁将目光落在云绶的举动上,就听见他家公子淡淡道:“无妨了,你去忙吧。”
“还有,帮我去太孙府回了话……”
云绶话说一半停了下来,似是在思索什么,曲宁微愣,倒见那布菜小厮也是个识眼色的,赶忙布完下去之后,云绶已经想着事情,用了半块栗子酥了。
“公子,去太孙府要回什么?”
云绶又咽下一口栗子酥,摇了摇头道:“不回了,明日按时辰继续去太孙府拜访。”
刚发现复制错稿子了,重新贴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