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错觉还是哪般,云绶竟听出了这话内里潜藏着的些许祈求之意。
还未等云绶说什么,乾恒帝就兀自开始言道:
“朕近日来在一本书,是你祖父当年所著,原先朕觉得你祖父这个人说话弯弯绕绕,朕这种粗人,最是见不得了,可没想成到头来,你祖父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才是些说的最明明白白的话。”
云绶一怔,他倒是没有想到乾恒帝会提起他祖父来,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又听到乾恒帝说道:
“当年打天下,都是一群粗人凑在一起,你祖父是当中唯一的读书人,自始至终到哪里都不忘带着他那几箱子书,从刚刚束发之年,一直到那不惑之年啊……”
云绶知道那几个破破烂烂的箱子,边角处早都磨掉了漆,就连上面那些精妙的雕花,也都钝了角儿,然而却被他祖父始终好好的收着,搁在自己的书房里,直到前两年,跟着他祖父一同入了土。
刚想到这里,云绶就又听到乾恒帝说道:“而立之年时,你祖父与朕站在沥州一处山顶,朕答应给他一个盛世,让他安安稳稳的做学问,让他做朕儿子们的师父,斯斯文文的念念书,好好做人,别学着像朕一样只晓得打打杀杀的。”
云绶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当年他祖父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给他讲着和乾恒帝打天下的经历,也好像就是从那会儿起,云绶也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像祖父这样,博古通今、位高权重又清正廉洁的朝臣。
说起这些,乾恒帝似觉得自己也像是回到了当年一般,布满细纹的眼角也挂上了一丝笑意。
“只可惜这天下是打下来了,当年答允朕的人却是不在了……”
乾恒帝缓缓的说着,步子也走的慢,云绶从自己这斜侧面的方向看过去,乾恒帝一直挺拔的背影竟然也有一丝老态浮现出来。
自始至终,云绶都没有说话,意识,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二来说到底,自己祖父的逝世,与宫里也脱不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绶儿,你心里其实在怪朕对吧?怪朕当年没有将这件事情彻查下去,没有还你祖父一个清清白白。”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如何,乾恒帝与云绶的所想撞了个明明白白的。
云绶一愣,微微往前俯身一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意思,只温言道:
“臣不敢,祖父之事是歹人所起,怪不到陛下这里来,更何况陛下所做,必定有陛下的思虑。”
云绶说完此话,以为乾恒帝会顺着下来,却没有想到乾恒帝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将目光投向了跟着自己的云绶,压了一丝声音道:
“绶儿,你心里有怨气,朕理解,但此事,朕和你说道起来了,便也和你多说道两句。”
云绶又欠了欠上身,做洗耳恭听的模样,等着乾恒帝的后话。
“这事情,你即便是怪到朕身上来,也怪不到鹤卿那里去。”
听到这话,云绶心里十足的狐疑,便微微抬眸,看向乾恒帝的面容,试图从各个细枝末节处找出乾恒帝说这话的原因来。
此刻,整个四周都寂静无声,甚至方才的那些月光,似乎都有些规避之意,现下只消逝的余有些许像是没有藏好的衣角一般。
“臣……没有怪太孙殿下的意思……”
云绶顿顿续续憋出这句话来,但这话压根儿一点都站不住脚,这话落在云绶自己的耳里听了都不信,更何况是乾恒帝。
但其实说白了,上一世经历了那么一遭,云绶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里,还潜藏着更多的阴谋和秘密,可他好像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对待明鹤卿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习惯,成为一种天生刻在骨子里的反应了。
怪也就怪在,乾恒帝什么都没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说他两句,而是转身继续顺着这条寂静又幽暗的路往前走。
如果说,再说这句话之前,乾恒帝说的那些关于云绶祖父的那些话是唏嘘闲聊,那么,刚才这最后一句关于明鹤卿的话,就让云绶感受到了这次并不是所谓简单的聊聊了。
因为各自都心里想着事情,云绶的脚步落了几步,他刚准备快步跟上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刚回头看,就发现是一个老太监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
老太监脚步停在了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乾恒帝和云绶刚停下脚步转过身,就听见老太监尖细的声音说道:
“陛下,那个小太监审的差不多了。”
话说了一半儿停了下来,云绶知晓宫里的规矩,刚想转身往后走,就听见乾恒帝沉声道:“绶儿,人是你抓的,你也听听。”
得了旨意,那老太监才继续回道:
“那小太监是个嘴硬的,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但是,按照方才云大人嘱咐的那样,我们从他的左袖子里找到了几个金色的小珠子,只是里面没什么东西了。”
老太监说着,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往前递了递,呈在了二人的眼前,托盘里的珠子确实很小,囫囵只有绿豆那么大小。
待俩人看了几眼之后,老太监继续说道:“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瞧过了,说是没有看出什么来,就像是普普通通的金珠子一般。”
乾恒帝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在那几个金珠子上扫来扫去,云绶也瞧着那几个金珠子,瞧了好一会儿,云绶向乾恒帝欠了一下身,问道:
“陛下,可容臣仔细看看?”
乾恒帝点了点头后,云绶上前两步,用托盘里的一个镊子,拿起其中一颗仔细的看了一看,半晌后,云绶问向面前的老太监,“有没有找工匠看过?就是日常给娘娘们做珠翠首饰的工匠。”
老太监一愣,而后摇了摇头。
云绶将那些东西又放回托盘,转身对着乾恒帝说道:“陛下,这种珠子常见于女子的饰物,这些东西出现在刺客的身上,应该不是无缘无故或者巧合的事情。”
乾恒帝赞同这话,微微颔首。
老太监会意,挥了挥手让刚才那个小太监退后几步,自己则更加上前几步,将尖细的声音压到最低,继续说道:
“还有陛下,那刺客不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以及,老奴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刺青。”
“刺青?”
乾恒帝重复了一句这两个字,不觉皱了皱眉,而一旁的云绶,也皱了眉头。
按道理来说,这种一旦暴露就功亏一篑大祸临头的刺杀行动,派出来的刺客都是从小就训练的亡命之徒,且没有任何可以查询到他来源的东西,以免连累主子。
但现下,按照这老太监所言,这小刺客身上居然会有刺青,有点违背了常理与这次行动目的的程度。
老太监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三下两下翻开,将纸上画着的东西展开在两人的面前,这刺青的花纹倒是不复杂,只有几笔的样子,也不怎么大,但也不小。
不过这标志倒是众人都没有见过,乾恒帝从老太监的手里拿过那张纸,沉思许久才说道:“还查出来什么了吗?”
老太监摇了摇头,“回陛下的话,用了十三道刑,那刺客都没说一句话,老奴担心再用刑,人就不行了,所以再没有了。”
说罢,乾恒帝也没有说什么,只看了一眼手里那张纸上的图案,然后看了一眼云绶,云绶会意,对着那老太监温言道:
“照看好,莫叫他死了。”
话音刚落,乾恒帝负手捏着那张纸,一转身继续往前走,云绶也跟了上去,老太监站在原地,行了礼,目送着两人还有随行的人离开。
“你怎么看这件事儿?”
又走了两步,乾恒帝问道,手里捏着的那张纸,被微风轻轻掀起,传出微弱的声音来,像是那些被压在背后的实情以及阴谋之人的踪迹,发出最后的试探。
“臣觉得奇怪,按照今天查出来的毒,分别出现在太孙殿下、端王殿下以及臣的杯中,那目的应该就是臣与两位殿下,这种事情应该提早计划,选好了人选,可为什么此人身上会有刺青,是因为不经意之间选到了这个人,还是说,那些人故意将此刺青呈现在陛下面前。”
云绶没有如同以往那般收着,而是将自己此刻所想全盘托出。
可以说,云绶再一次成功的踩到了乾恒帝的心坎上,除了他与乾恒帝此刻心中疑惑的点重合。
还有一点就是,云绶将这些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完全符合了一个刺杀目标,现在该有的态度。
如果说,现在云绶还是藏着掖着,那疑心病这个帝王最喜欢犯得病,那就犯到了云绶这里来。
“那你觉得呢?”
乾恒帝继续问道。
云绶摇了摇头,轻轻答道:“臣不知道,这件事情还只能从这个刺青的图案入手,才能知晓幕后之人的意图。”
乾恒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停下了脚步,将那个画者刺青图案的纸递到了云绶的面前,言道:
“绶儿,这件事,你替朕好好查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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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