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东西。”那个被尊称为“上官”的人怒喝,抬袖便将桌上一盏滚烫的茶拂下,不偏不倚砸在掌柜身上,茶盏落地,碎裂声刺耳。
掌柜烫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吱声,只将上半身伏得更低,“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但小人可以确定铜镜就在他们身上,小人本来已经得手了,谁知道那个人没有中毒。”
“为何不及时放出消息!”上官的怒意没有丝毫减退。
从陆昭的角度,这位上官的脸隐在昏晦的烛光下,瞧不真切。唯独他拇指上那枚白玉猫眼扳指,沁着冷光,格外眨眼。
陆昭心底已有些眉目。
掌柜额头磕得发响,颤声道,“是小的贪功,昏了头,求上官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自以为是的狗,留着有什么用。”
一旁的黑衣人立马上前揪起掌柜的衣领。
掌柜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双目因惊恐整个凸出,“上官,上官,我愿敬献祭品,我找到了一个祭品,愿献给上官,求上官饶我一条狗命。”
陆昭袖中短刃闪出一丝寒光。
上官不屑冷哼,“你以为找到区区一个祭品就是大功一件了,哼。”
“你死了也不冤。”上官慵懒地扬扬手,剑光倏起,血色瞬间弥漫整间屋子,上官轻叹一声“晦气”,起身离开。
陆昭不动声色收起短刃,看着那个上官一路下楼,终于在拐角处看见他的样子。
钦天监监正魏良。
前两日陆昭还在应天府衙见过他,他与应天府尹谢晦明同窗,据他所言,两人关系甚笃,皆是丞相门生。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丞相和其门生。
但需要证据。
*
清晨的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温柔地漫进屋内,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里清晰可见,缓缓流转,带着一种静谧的暖意。
沈砚书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下床铺的柔软,以及盖在身上的薄被,带着若隐若现的陆昭身上的皂角味。他倏地坐起身,渐渐发现哪里不对,自己竟然好好地睡在床上,昨夜分明被踹出去睡地板的。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见陆昭背对着他,站在晨光里,正利落地系着劲装的束腕。听到动静,他头也没回,声音里一贯的冷淡,
“醒了?”
沈砚书迟疑地开口,“我怎么睡到床上来了?”
陆昭头也没抬,“你半夜自己爬床。”
“爬床?”沈砚书努力回忆,实在想不起来,但他睡觉确实不老实……
陆昭没给他多少发呆疑惑的机会,径直走到圆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和几个馒头。他拿起一个馒头,掰开,言简意赅道,“过来吃饭。”
沈砚书挪过去,刚端起碗,莺歌就扭着腰肢进来了,神色却没了平日的嬉笑,带着几分凝重,“刚得的信儿,钱五提前摸去青云观。”她自顾自倒了杯水,语气有些烦躁,“他说那地界儿气氛邪性得很,不像寻常道观,他一闻味,满地土匪味。”
“土匪味?钱五怎么知道土匪味是什么味?”沈砚书嘴里叼着半块馒头含糊地问。
“他岂止能闻出土匪味,地痞味、流氓味、老荣味、鹰爪味,他没一个闻不出来的。”
沈砚书闻言,有些不好的预感,狐疑道,“钱五到底是谁?”
“他呀,就是西市那个混不吝的痞子!偷鸡摸狗、杀人越货,什么缺德事都干,就没个正形。”莺歌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又熟稔,俩人可是老相好。
沈砚书听得眼睛都直了,猛地扭头看向陆昭,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阿昭,我没听错吧,你的人是个地痞。这样的人怎么靠得住,万一转头把咱们卖了怎么办?”
陆昭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淡淡道,“地痞有地痞的用处。拿钱办事,有江湖规矩约束。”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沈砚书惊疑不定的脸,“比起满口仁义道德背后捅刀子的。这种人,反而简单。”
沈砚书沉吟了半响,眉头紧锁,“要不,我还是回府衙禀报府尹大人,调些人手吧。如果青云观真是贼窝,咱们正好把他们一锅端了。”
“不行。”陆昭斩钉截铁地打断,“暂时不能惊动府衙任何人。”
“为什么?”沈砚书不解地追问,“多些人手总归稳妥些,难道要我们两个人去闯龙潭虎穴?”
陆昭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决断,他并不解释,只是声音平直无波地说,“你若怕了,可以留下。青云观我自己去。”
一句话直击沈砚书要害,他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狗狗,拍桌站起来,“谁怕了!不就是青云观,是兄弟,刀山火海都陪你闯。”
*
青云观坐落于京城北边,隐在喧嚣的闹市里,飞檐翘角在苍松翠柏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颇有几分仙气。
观里人流如织,香火鼎盛得像赶集,缭绕的烟气几乎要将殿宇吞没。各式各样的香客摩肩接踵,有虔诚叩拜的老妪,也有衣着华贵的富商,更有不少眼神闪烁、行色匆匆的人混迹其中,不像善男信女。
还有那些穿梭在各处的道士,眼神过分警觉。
陆昭和沈砚书穿的是不起眼的布衣,沈砚书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头,陆昭在布衣外套了身乞丐服,俩人决定分头行动。
沈砚书径直往功德殿走去,他掏出早已备好的银票,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旁边的道士听见,“弟子诚心,欲为三清祖师重塑金身,保佑我家老母寿数绵长。”
他的话音几乎刚刚落下,一个中年道士就走到他身前,“施主可有什么需要,贫道可以为您指引。”
“我从梅县过来行商,听说京城的青云观香火鼎盛,尤其灵验,如果为三清祖师塑真身,可以把名字写在功德本上,不知是真是假?”沈砚书说着蹩脚的方言,那沓钞票在道士面前转了好几圈。
中年道士早被厚实的钞票迷晕,他肥腻的脸颊上堆叠出好几层褶子,“施主厢房请。”
他一边引路,一边看似无意地攀谈,“施主功德无量!像您这般有缘的善信,观里也有几位,都和您一样是福泽深厚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与炫耀,“便说应天府尹谢大人和京营的几位将军,那也是常来常往的。我师父玄通道长还会专门为像您这样的贵客谈经论道,不管您求财求寿求子求福,都有求必应。”
“而且,师父还有独门丹药,可延年益寿,强健筋骨。”
沈砚书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惊讶与向往,“哦?连府尹大人都常来?玄通真人果然是得道高人。不知弟子今日是否有缘,能得真人点拨一二,再得些丹药?”
那道士脸上笑容更深,显然正中下怀,“施主心诚,自然有缘。施主先去静室少待片刻,贫道这就为您通传一声,师父此刻想必正在悟道。”
说着,已经将沈砚书引到西北角的静室,这方不大的院子,劈柴扫地参禅,七八个道士,各个面目没有半点平和,满脸横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陆昭已绕到了道观后门,伏上后院的墙头。
青云观的后院,与前殿的香火鼎盛判若两个世界。
这里偏僻荒凉,几棵古槐参天而起,虬结的枝桠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将本就稀疏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院子里被浓稠泛黄的烟雾笼罩。
这烟雾带着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混杂着潮湿的苔藓、某种草药熬煮后的苦涩,以及难以明说的腐臭。
烟雾沉重,不易散去,低低地压在院子上空,将那些古槐扭曲的枝干笼罩在一片模糊而诡异的昏黄之中。
陆昭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墙根的阴影里,顺势滑入离他最近的一间低矮厢房。
房门一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刺鼻的生石灰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他呼吸一窒。
屋内没有窗,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门缝中透进来。而就在这片昏暗里,他看到了——
尸体。
成堆的尸体。
像废弃的柴薪一样,被随意地、层层叠叠地码放在墙角,他们有的穿着破旧的道袍,有的身穿百姓衣服,从尸斑未成到高度腐烂都有,还有蛆虫在眼眶和口鼻处蠕动。
地上淌着深色的粘稠尸水,与撒了厚厚一层的生石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污秽不堪的泥泞。
这时,陆昭才意识到,院子里整齐摆放的几口大锅,正熬煮的是什么。
饶是陆昭见惯了血腥,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踩到某个软中带硬的东西。
他低头,看见从尸堆最下面伸出来一只肿胀发黑的手,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是半块刻着“云”字的木质腰牌。
这些死者,恐怕才是这座道观真正的主人。
低头的片刻,房门“吱呦”打开,一个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小道士走进来,正对上陆昭从阴影中投来的目光。
那双眼睛极大,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只有纯粹的小兽般的惊恐。他瘦小的身体瞬间僵直,嘴巴下意识地张开,似乎想惊叫。
陆昭反应极快,身形一闪已到他面前,伸手便去捂他的嘴。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碰到,就发现,小道士根本没有舌头。
小道士吓得浑身剧颤,像风中狂乱的残叶,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急促气流声,用尽力气也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音。
陆昭心底猛地一沉,压低声音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道士并没有回答他的话,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只是惊恐,嘴里继续发出听不懂的呜咽。
陆昭下意识地看向小道士的耳朵,耳廓外还残有旧伤疤。
他甚至……听不见?!
陆昭用匕首在木柱上刻下几个字:你是谁?
小道士用力地摇头。
他恐怕,连字都不认识。
这是个被彻底剥夺了所有沟通能力,被囚禁在这阴森院落里的小傀儡。
屋外,远远传来监工不耐烦的呵骂声。
小道士像是被鞭子抽到一样,猛地一哆嗦,再也顾不得陆昭,慌忙地弯下腰,机械地、拼命地拖动起一个尸体,一步步艰难退出厢房。
那单薄的身影在参天古树的阴影和弥漫的烟雾里,显得无比渺小,可怜,又可怖。
小道士的身影被烟雾吞噬后,监工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朝着厢房走来。
“一群死聋子、臭哑巴,干点活磨磨蹭蹭,还得老子来,就应该把他们的眼一起挖了。”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监工那张油腻肥胖的脸探了进来,
浑浊的眼睛正对上厢房阴影处,陆昭那双冷冽如寒星、杀意沸腾的眸子。
时间在这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