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目光锐利地扫向门窗,“听见了?你的‘有恩’,就是送我们上路。”
薛神医带着人猛地踹开房门,屋内却只剩下一扇兀自摇晃的后窗,以及榻上凌乱的、带着血污的被褥。
冷风从窗口灌入,吹得桌上一张药方簌簌作响。薛神医一把抓起药方,只见上面用血潦草地划着一行字,
“恩既还清,下次见面,取你狗命。”
落款处,画着一个咆哮的骷髅头。
“追!”薛神医脸色铁青,狠狠将纸揉成一团。
就在与药铺一个窄街相隔的庆红楼里,陆昭闪身挤进一扇虚掩的厢房门,又将沈砚书毫不客气地拽了进去。
屋内暖香馥郁,一位正在对镜贴花黄的姑娘闻声转头,见到来人,柳眉微挑,却无多少惊色,只懒懒道,“陆大哥来的这么快?这次怎么有些狼狈?”
她目光掠过沈砚书那张带着一抹绯红的俊俏脸庞,抿嘴一笑,“咦?这次还带了位俏郎君。”
陆昭没理会她的打趣,反手闩上门,单刀直入,“莺歌,今晚借你宝地避个风头。”
唤作莺歌的姑娘放下胭脂,正色道,“陆大哥,你的脸色……你受伤了。两位安心在这间屋里静养,屋里有药膏,我去取些热水和饭食。”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莺歌纤弱的身影闪了出去。陆昭非常熟练地,从橱柜最里侧挑了件干净衣物换上。
幸而那个薛神医还有些良心,给他敷的确实是良药,没有掺毒。
沈砚书揉着酸涩的肩膀,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一天之内两次追杀、光天化日抢尸、连环毒计,这幕后之人手眼通天不成?”
“说起来,那景玉轩是丞相的产业。青云观的老道也曾给丞相献过丹药。莫非祁文山真是丞相杀的?那薛神医又是怎么攀上丞相的?可是,他杀祁文山,还摆出那样的阵仗,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所有秘密都在这个铜镜身上?”
说到这里,事实慢慢明了,沈砚书心底生出几分慌乱,却也按捺不住地兴奋,凑到陆昭身边,
“这次我们真碰上大案子了,幕后之人是丞相的大案子哩。”
陆昭系好颈间盘扣,闻言头也不抬,冷笑一声,“线索就这么递到你嘴边,你敢吃。”
“这还递到嘴边?”沈砚书瞪大眼睛,“我们差点死三回了!”
陆昭声音沙哑着,却依旧像淬了冰的刀子,“就你这点脑子,回去谋个文职吧。”
“为什么?!”
“我可不想每年去你坟头——除草。”
沈砚书刚堆起的兴致,就这么迎面被泼了一盆带冰碴的冷水,委委屈屈地瞅着他,半响从缓过来,
“所以我说,咱们应天双刃,以后就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激荡浊世,扫除奸佞,还世道朗朗乾坤。”
“好一个朗朗乾坤。”莺歌端着饭菜进屋,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沈大人,您这哪是搭伙办案。”
她声音带着戏谑的甜腻,“分明是话本里私订终身的俏书生,缠着大侠要生生世世呢。”
暮色夕阳斜斜地投进来,在沈砚书脸庞染上了红。
待摆好饭菜,莺歌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出,“钱五刚刚送信进来,陆大哥打听的铜镜,的确曾是青云观里的物件。”
“另外,刚送走个舵把子,醉醺醺扯闲时漏了句,道是有位大人物正在满城搜一面古铜镜。过了午时,又悬了暗红,悬赏两个小捕快的命,陆大哥,你们可要当心了。”
陆昭听后,只淡淡应了一声,“看来明日定要去青云观走一趟了。谢了,莺歌。”
莺歌嫣然一笑,“自己人,不说这些。只是……”
她担忧地看了眼陆昭惨白如纸的面庞,“这次的水,深得很,陆大哥确定要继续查下去?”
“当然。”沈砚书猛然站起身,胸膛起伏,脸上那点委屈瞬间被灼热的正气取代。
他声音朗朗,竟显出几分金石之音,“对方悬赏要我们的命,更说明我们查对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对方位高权重,我们就退缩,如果这样,怎么还这世道清明!”
莺歌用团扇半掩着面,“陆大哥,你的这个小郎君,真是有意思得紧。”
沈砚书被打趣得脖子红了半截,“阿昭,这、这个地方我感觉不好。”
“怎么不好了?”莺歌歪头问,眼波流转间尽是玩味。
沈砚书被带钩子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敢与她对视,眼神飘忽到陆昭身上,
“你说我看人不准,你找的这个地方就安全吗?”
不等陆昭开口,莺歌带着几分玩笑,却又异常认真道,“小郎君放心住下,莺歌就算今夜被割了舌头,骨头烧成灰,也断不会吐露半个字。”
“人心隔肚皮,你靠不靠得住不是你说了就算的。”沈砚书抓住不放。
昏暗的烛光下,陆昭嗓音沉静如水,“世道昏暗,夜鬼日出。是人是鬼,的确不是靠一句话、一张皮就能断定的。”
“得用这里看。”他指尖在沈砚书心口用力按下,“刨开那些花团锦簇、鬼蜮伎俩,看到最底下的东西,才看得清。”
两人用过饭,陆昭坐在床榻上,沈砚书爬上去替他重新包扎伤口,陆昭忽然淡淡开口,“你带着我,是怎么甩掉古董店那些打手的?”
厢房里沉默了片刻,只听得沈砚书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含糊,“就、就寻常路子。”
他实在不想回忆那丢人的一幕。
两人从屋檐上狼狈滚下来后,正好砸进西市最热闹的人堆里。
眼看杀手逼近,陆昭失血过多昏迷,他又浑身软弱无力,沈砚书急中生智,一把拽住陆昭的袖子,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就嚎,
“各位叔伯婶娘救命啊!”他指着追来的打手,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光天化日强抢民男啊!他们、他们非要逼我家哥哥去做第十八房小妾!我哥哥不从就要打死我们。没天理了啊!”
他的哭声招引来一大群看热闹的大婶大姨,沈砚书越演越投入,死死抱着陆昭的腰,把脸埋他的胸膛上,哭诉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周围百姓顿时哗然,大婶大姨们的唾沫星子和烂菜叶子瞬间淹没了那几个试图强行把人拉走的打手。他们在一片“伤风败俗”、“天打雷劈”的痛骂声中,狼狈不堪地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没了踪影。
沈砚书支支吾吾,死活不肯细说。
莺歌明显压抑不住笑意,“今日街面上的新鲜事奴家也略有耳闻。说是有对儿苦命人儿,被恶霸当街强抢,那小郎君哭得梨花带雨,抱着他家哥哥,宁死不做第十八房妾。”
陆昭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额角明显有青筋跳起。
莺歌还在悠悠地添火,“如今满西市都传遍啦,说那恶霸家的手黑,专挑俊俏后生下手,还夸小郎君情真意切,贞烈得很呢。”
沈砚书一抬眼,正对上陆昭择人而噬的目光,吓得双手胡乱摆着,语无伦次地求饶,
“错了错了,阿昭我错了。”他声音都带了哭腔,“当时那不是权宜之计嘛!情势所迫,保命要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我发誓。”
莺歌闷头偷笑。
陆昭没说话,只是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腕,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腰侧,
“滚去别处睡!”
沈砚书整个人被踹得倒飞出去,哐当一声撞开房门,骨碌碌滚过外间,最后四仰八叉地摔在了莺歌的琴案前,扬起一片香粉。
莺歌低头看着地上龇牙咧嘴的沈砚书,肩头抖得厉害,“小郎君稍安,奴家这儿的地板也舒服得很。”
*
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只有厢房里安神助眠的香袅袅消散在空气中。
陆昭在黑暗中睁开眼,瞥了眼蜷缩在床脚地面上的人影。沈砚书抱着薄薄的旧毯,睡得正沉。
陆昭动作极轻地坐起身下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走到沈砚书身边,俯身,手臂穿过沈砚书的膝下和颈后,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
沈砚书脑袋无意识地朝陆昭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暖和的位置,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特意点的助眠香似是多余了。
陆昭将沈砚书轻轻放在还残存着体温的床榻上,拉过一旁的锦被,仔细替他盖好。
手腕处突然一凉,沈砚书的手指就这么紧紧地抓住了他,
“别走。”是梦中的呢喃。
陆昭神色微顿,将沈砚书的手拉下去,却被箍得更紧,“你替我流的血,我肯定会还。”“咱们是好兄弟,应天双刃,我不会背叛你的。”
暗影爬上陆昭的眉间,看不出情绪,在床前站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陆昭的身形如夜枭般轻盈,迅速消融在沉沉的夜幕里,只留下窗棂微微扇动。
几个起落间,他便潜至景玉轩附近,伏在暗巷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得几近于无。约么等了一炷香时间,景玉轩后门悄然打开,白日里那掌柜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袍,独自一人登上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
这就是陆昭留他性命的缘由。
陆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七拐八绕,最终竟停在了京城最有名的南风馆门外。
掌柜下马车,就有小倌熟络地迎他入内,陆昭翻上高楼,雕梁画栋间,那掌柜穿过烛光摇曳的回廊,径直进了最里侧一间包厢。
陆昭换了个位置,伏在瓦檐上,屏息凝神,轻轻移开一块青瓦。片刻后,厢房内隐约传出一个略微熟悉的嗓音,“东西呢?”
掌柜“扑通”跪下告饶,“上官恕罪。小的也不知道其中一个有些能耐。但我已经给他指了青云观,就等到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