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瞬间愣在了当场,这声音他很熟悉。视线渐渐清晰,他看着被自己一箭穿心的人,震惊道:“小泽?”
小泽是这两年长锦山新来的弟子,胆小怯懦,一直喜欢跟在季时身后,当初来青遥城时,想着他还太小,便没让他跟来,可如今,怎么会这样?
“梅郝世,”季时看着自己手里还在滴血的剑,咬牙切齿问他:“你都干了什么?!”
梅郝世见到他这般神情,嗤笑一声:“我干了什么?这人不是你杀的吗?应该问你干了什么,或者,问问师尊干了什么?”
季时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昨晚林木木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梅郝世被人搀扶着站起来,笑道:“季时,好好看看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季时猛地回头,大雾之中,他仔细分辨这些人的面庞,手中的剑不受控的掉在地上。
他认识,不仅认识,更是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
原来他们数日等不来的援军,在这里。
“你们……”季时的嗓子像被塞了刀片,每说一个字都痛的发抖:“为什么这么做?”
“师兄,”梅郝世旁边的一个少年哽咽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家人的性命全都握在掌门手里,要是不听他的话,谁都活不了。”
梅郝世眼神阴翳地看着他,道:“如何啊大师兄,如今是杀,还是不杀?”
季时眼眶猩红,发了疯地喊道:“你和姜檐都做了些什么!”
“很多啊,”梅郝世一一列举:“比如他早同临邑门有往来,比如谢寅的死,比如楚清元,比如程渊,比如师娘。”
梅郝世暗笑着,“当然,他一件都没有告诉你,从始至终,我才是师尊最信任的人。”
季时全然愣在了当场,冰冷的回忆像是掠夺了他的呼吸,痛的快要窒息,却连眼泪都流不出。
他一直都被瞒在鼓里,程渊说的对,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你说说你,”梅郝世虚伪地拍两下季时的肩膀,“若是能识时务点,师尊也不至于会要了你的性命,这一城的人,杀了便杀了,就算当个投名状。可你偏偏要装什么英雄,唉,可惜了。”
话音刚落,一把短匕首就从他的袖中乍现,冲着季时刺过去。
季时及时后退,匕首只划在了他的小臂处。
“季时!”另一边,林木木冲他喊道:“速战速决!”
季时反应过来,剑都没拿就冲着城门跑过去。
梅郝世大喊:“给我杀了他!”
无数人向季时围过去,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季时很轻松就躲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堵在城门出,准备撞开门,季时拦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一波。
但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谁,他怎么都下不了死手,只能眼看着他们倒下再起,不多时,体力就被耗得差不多了。
“没办法了,”林木木气喘吁吁退至他身旁,“只能让城楼上的人帮忙了。”
林木木刚要抬手给信号,就被季时一把抓住手腕,转头见他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她明白,若真是动用弓箭巨石,这些人非死即伤,季时绝对狠不下心来的。
但就是她犹豫的这一瞬间,城门已经被撞开了一条缝隙。
“对不起,”林木木对季时道:“我没办法了。”
她迅速抬手喊道:“动手!”
城楼上的人听命而来,由弓箭手射退了第一波人,而顺着梯子爬上去的人就只能用巨石砸,用沸水浇。不多时,城楼下便哀嚎遍野。
季时呆愣在原地,只能无力看着这一切发生。他想喊住手,可也明白,一方被要挟,一方为自保,没人会听他的。
“季时小心!”林木木一把将季时拉了过来,躲开了射过来的箭。
梅郝世放下弓,气愤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杀了他!”
此话一出,原本忙着攻城的人都转过了头,对着季时抬起了剑。
季时体力耗尽,只能尽力躲开伤害,余光中见一人悄悄靠近,便想用剑威慑,不成想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腕,用力一转。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那人握着他的手,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师兄……”少年哽咽着,颤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坏人。”
少年倒在地上,鲜血横流。
季时呆愣在原地,他往人群中望去,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近乎半数的人都不愿再听梅郝世的命令,而是故意留手,让青遥城的守卫杀了自己。
姜檐用亲人要挟他们,可就算听命行事,姜檐也不一定会放过他们,与其如此,倒不如死在这里,既给家里人一条生路,也算稍抵罪过。
季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死在面前。
梅郝世也像是注意到了这一点,震惊道:“怎么回事,这几个人都杀不了?都给我上啊!”
“我杀了你!”季谢嘶喊着冲过去。
挡在梅郝世面前的人不少,但没人想真的拦住季时,大多是虚晃一招,接着装作受伤,替他让开一条路。
季时的爆发力惊人,梅郝世拿起武器拼命抵挡却被他一剑斩断,剑刃划开了他小臂衣袖,露出一截白骨。
梅郝世眼见情况不对,这才开始真正害怕,拼了命地往后爬,喊道:“撤!快撤!”
梅郝世被人抬到马背上时,还差点被季时扔过去的剑给刺到。他不顾形象地喊着:“季时你给我等着!老子一定要了你的命!”
季时也冲他喊:“那我就等着!”
梅郝世阴狠狠看着他:“你还真意以为我奈何不了你,明日我还来,后日,大后日,我看你能撑得了多久。”
梅郝世带着人悻悻离开后,世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城门前就只剩下了一地尸体。
大雾退去了,可天还阴沉着,闷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林木木走到季时身旁,什么话也没说,只伸出了手,慢慢贴近季时的手背。
季时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些,隔开了这短暂的接触。
林木木睫毛轻颤,没有追问,只道:“将他们带回城,好好安葬吧。”
季时点了点头,转身向着城门走去。
整整一天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明白此刻自己是众人的主心骨,最不能倒下的就是他。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么多尸体。
巨大的自责感将他淹死,他恨自己为什么识人不清,为什么不能再多信任程渊一点,为什么总是护不住身边的人。
天快黑时,他终于抬起了头,望着从窗户透进来的一丝亮光,站起了身。
刚打开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林木木,她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衣衫单薄,在夜风里显得消瘦。
听到开门声,林木木转过了身,声音也是沙哑得厉害,“人我都安葬好了,就在城北的雲山。”
“雲山……”季时回忆了下,轻声道:“那里很漂亮,等我死了,也把我葬在那里吧。”
林木木愣了下,“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死不死的,我们今天胜了不是吗?”
季时点点头,“是,说了些胡话,你别放心上。”
还没等林木木开口,他突然又道:“依照现在的情形,能把信送出去吗?”
林木木犹豫了会,道:“用灵力是不可能了,那一波人就在城外守着,一旦阵法没了,我们的境遇可想而知。如今之计,只能派出一个守卫人力送信,但能不能闯出去也难说。”
季时垂眸不语。
林木木又问:“你要给谁送信?如今各门派都以为屠城的是临邑门,没人会来救我们的。”
季时沉下眸子,“我要送信的地方,就是临邑门。”
他转头看向林木木,“我要凭着我和程渊之间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情谊,赌一把。”
……
楚见山被程渊一路抓着回了临邑门,可也只是把他关在了房间内,除此以外什么话也没说,人也没见到。
但也无妨,逃跑这种事楚见山最在行,这里又没什么灵力禁制,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翻了出去。
刚从窗户跳下来的那一刻楚见山就愣住了,面前俨然是一片喜房的装扮,只是那红段子有些旧,窗户上的囍字也褪了色。
又往前几步,楚见山愈加确定这里他来过,是那个很像未眠居的地方,没想到,程渊竟会将它装扮成这样。
像是猜到了什么,他突然放慢了步伐,看着眼前的未眠居,慢慢往后退。
猝不及防间,他背后撞到一个人,转过头就对上程渊那张阴沉的脸。
楚见山可没忘了这人是想杀了自己来着,刚想放下面子跪地求饶,却被程渊抓着胳膊拖了回去。
到了大堂里,程渊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把一套喜服丢给了他。
楚见山抱着喜服,一脸迷茫,“这……是什么意思?”
程渊的脸又阴沉下去几分,简短道:“换上。”
楚见山愣了几秒,本想拒绝,但耐不住程渊一直看着他,还是紧闭双眼,转身去了房间将喜服换上去。
心中暗道这小子最好别是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他剩的这点面子可真没的丢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楚见山穿着喜服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对面的程渊愣了一瞬。
他手里拿着一张盖头,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走到程渊面前,轻声问:“尊主?”
程渊沉声道:“闭嘴。”
楚见山愣住,“什么?”
程渊又道:“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说一个字。”
楚见山听话地闭了嘴,心中了然:他这具身体,跟楚见山最不像的,应该就是声音了。
他现在原地,闭上双眼,任由程渊将盖头盖在他头上。
这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楚见山才突然意识到他在哪里见到过这个盖头,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盖上盖头后,楚见山明显感觉到旁边的人动作停顿了一瞬。
而后程渊牵起他的手,走到堂前,面对门口,道了声:“一拜天地。”
楚见山还在愣着,就被程渊带着弯下了腰。
接着转过身,又是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个步骤他都被程渊强迫着动作。
礼成后,他被程渊牵到了卧房,刚进房时他还因看不清路踉跄了一下,被程渊紧紧搂住,好好护在怀里没让他摔着。
两人就这么坐在床边,谁也不说话。
当然,楚见山也说不了话,否则他定然要质问一番了。
他才刚死几年啊!这就移情别恋了?虽说这人长得确实像自己,但也只是皮囊像,不都说爱人爱的是灵魂吗?你上来就拜堂几个意思!?
楚见山在盖头下赌气,手却被程渊牵了过去,他暗暗较劲,反方向用力,却奈何程渊力气太大,根本容不得他拒绝。
“师尊。”程渊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几乎是瞬间,楚见山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可又突然意识到,他只是在睹貌思人。
程渊没有得到回应,便开始自顾自说着:“这喜房是我两年前准备的,也不知道师尊喜不喜欢,但我向来了解师尊的喜恶,想来应是喜欢的。”
两年前,楚见山默默计算着,那也就是他刚死的那段时间。
“对不起,师尊,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擅自做了主意,你怪不怪我?”
楚见山差点脱口而出不怪你,而后又想起来这人不让自己说话,便也只能悻悻闭上了嘴。
程渊摩挲着他的手背,轻声道:“我幻想这一天很久很久了,我总渴望着能与师尊有个好结果,可事与愿违,我怎么都走不到你身边。最初的时候我想,能长长久久陪伴在师尊身边,我就别无他求了;后来我又想,能与你长相厮守才是再好不过;再后来,我又开始求着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人。你看,我总是贪心的。”
一滴水珠砸在了楚见山的手背上,他下意识往回缩,却被程渊握得更紧。
“或许就是这样的贪心让师尊生气了,我不怪师尊丢下我,我只怪自己为什么心胸狭窄,不明白师尊为何不能只爱我一人。”
一阵持久的沉默。
楚见山将手收了回去,这次程渊没有阻止,只是看着他,而后轻轻将盖头掀开,露出里面那张和楚见山八成像的脸庞。
“你说师尊会怪我吗?”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透过他问另一个人。
楚见山张了张嘴巴,又重新闭了回去。
程渊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楚见山松了一口气,深呼吸了几下,还是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只能垂眸道:“也许吧。”
程渊愣了一瞬,道:“你是说,他也许会怪我。”
楚见山犹豫了会,道:“我不是他,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可我猜,楚仙尊不会想看到您如今这般。”
程渊道:“何出此言?”
楚见山抬起头看他,“人生在世,当敢爱敢恨,不惜一切。可若昔人已逝,便不该沉溺过去,执迷不悟。尊主这样执着,恐怕不会落得好下场。”
楚见山鼓起勇气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本以为程渊会生气,结果他只是愣了下,轻声道:“执迷不悟吗?我不觉得。”
他抬眸望向楚见山,“我只是想求个好结果。”
楚见山道:“若命中注定没有结果呢?”
程渊:“那我便改天换命,亲自向老天求个公道。”
“师尊,”他再次唤楚见山:“我的命是你给我的,也当由你来定。”
楚见山眼睫轻颤,沙哑着声音:“尊主认错人了,我不是楚仙尊。”
“怎么不是呢,”程渊像是魔怔了,垂着眼看向他,“你是我的师尊,是楚见山,是与我抵死缠绵的人,我不会认错。”
楚见山紧紧抓住衣角,呼吸变得急促。
他现在也不能确定,程渊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来了。
“师尊。”程渊蹲在他面前,一滴泪从眼中滑落。
他拖着楚见山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你好好看看我,你还记得我的对不对?”
楚见山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竟开始不听使唤,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
程渊像是孩子般得到了奖赏,迫不及待扑在了楚见山怀里,将头埋在他颈窝间。
“师尊,师尊……”程渊一声又一声唤他。
可楚见山却不敢答应,只有心脏在狂跳。
不知过了多久,楚见山才闭上双眼,用尽所有力气叫了一声:“阿渊。”
程渊没什么异样的情绪,只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楚见山费了半天力气才将他从身上扒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程渊答道:“你被季时带走的时候。”
“那怎么不去找我?”
程渊垂下头,“我怕师尊还在怪我。”
楚见山沉默了会,道:“我是要怪你,知道我怪你什么吗?”
程渊垂下眸子,“为了救师尊,我求助乔奕,不惜一切代价替他卖命,执迷不悟,害人害己。”
楚见山红了眼眶,道:“所以你什么都明白。”
“你……”楚见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你明明什么都明白,却还是要这样做!”
“是,”程渊低着头,却没有一丝认错的态度,“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只要能救回师尊,我什么都不在乎。”
楚见山问:“即使搭上无数条性命你也不在乎?”
程渊坚定道:“是。”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屋子里,楚见山气得发抖,却也只能指着他道:“我何时,何时教过你这般做派?!”
他站起身来,逼着程渊看向自己,“就算我死了又如何!为天下,为苍生我无悔!我何须你来救我!”
程渊勾起带血的唇角笑了一声,“师尊也说了,为天下,为苍生,那何曾为过我?”
他起身,一步步逼近楚见山,“师尊,我从小便知人有贵贱之分,有些人命根本不值一提,就像当初的我一样。可我不信命由天定,我不怕背负骂名,只怕事不由己,我想得到的东西必须得到,想留住的人也一定要留住。”
楚见山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愈发陌生,“你……何苦如此?”
程渊沉声道:“师尊,我心甘情愿。”
“那我就心甘情愿吗?”楚见山慢慢走进他,“程渊,你可曾问过我的意见?搭上这么多条命只为换我一个人,难道我会不愧疚?难道我也能心甘情愿吗!”
“那不重要!”程渊吼道:“只要师尊能回来,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死生不复相见也好!至少你还活着!至于那些人,我自会永坠地狱拿命来抵。”
楚见山慢慢往后退,“所以你便情愿为乔奕所驱使,哪怕屠城这样的恶行也干得出来?”
“……什么屠城?”程渊一头雾水。
楚见山也反应了过来,忙问道:“青遥城被屠城,不是临邑门所为?”
程渊道:“自然不是,临邑门这些人我都清楚,少一个人我都能发现,即使是乔奕授意我也能得到消息,如果真是临邑门,屠城这么大的事,我不会不知道。”
楚见山懵了一瞬,忙在脑子里梳理这一切。
屠城的消息不会错,各大门派一致认为以为是临邑门所为,可临邑门自己却不知道。那就只能说明一种可能,有人假冒了临邑门屠城。
而临邑门屠城的消息最早是从长锦山传来。
楚见山的心沉了下去——是姜檐,季时有危险!
他紧紧抓住程渊的双臂,忙道:“以最快的速度,调动临邑门内所有能去青遥城的人,快去救季时!”
程渊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看楚见山急成这样,也来不及问什么了,赶忙转身去找人。
刚走到门口,身后就突然传来动静,楚见山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床边。
“师尊!”程渊跑过去扶起他。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袭来,楚见山清楚,他这具身体的时间到了。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头部一阵剧痛袭来,楚见山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