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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楼最深处一间僻静的雅室内,熏香淡雅,完全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喧嚣。南宫月褪-去了箭衣外袍,只着中衣,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眉宇间带着一丝强行压抑后的疲惫与厌烦。
房门轻启,一个身影袅袅步入。来人约莫三十年纪,身量比南方女子要高挑些,骨架匀称挺拔,自带一股松柏般的轩昂气度。
她梳着端庄而不失风情的惊鸿归云髻,只斜斜簪了一支简单的银镶青金石发簪。肌肤是北方雪原般的冷白,细腻光洁。
眉眼深刻,如同北地山水勾勒,一双丹凤眼眼尾微扬,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不笑时带着几分疏离的锐利,顾盼间却又有一种塞外长风般的豁达与通透。鼻梁高而挺直,唇形饱满,色泽是健康的绯-红,未语先含笑,但那笑意里总含-着三分看透世情的淡然。
她面庞的轮廓较之江南女子更为清晰明朗,下颌线条利落,透着一种隐忍的韧性。
这便是林潇,字毓秀。在这醉月楼里,人人都唤她昔日的花名“采月姑娘”,唯有极少数故人,才知她真正的名字与来历。
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罗长裙,外罩同色系薄纱广袖衫,这身江南水乡般的装扮,巧妙地柔和了她身上那份源自北地的英气,却并未能完全掩盖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不同于寻常风尘女子的朗阔与大气。
她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碗,轻轻放在南宫月面前。碗中汤药色泽深褐,散发着清苦的气息。
“快喝了罢,阿月。”
她的声音温软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爽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声“阿月”,唤得极其自然,仿佛多年来一直如此。
“陛下这药,药性诡谲霸道,虽凭内力强压了下去,终究伤身。这碗药,能清掉你身体里最后那点残余,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也不知是嘲弄那下药的皇帝,还是这荒唐的局势。
“楼下那十三个小相公的戏,做得很足,李玄安插在楼里的眼睛,想必看得很满意,已经急着回去复命了。”
南宫月闻言,嘴角也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几分不屑的熟悉感。
他接过药碗,淡淡道:“李玄那人…还是老一套。窥阴私,抓把柄,躲在暗处等着一击必杀。他那点手段,早在王府时,我便领教过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对李玄及其行事风格的深刻了解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言罢,他将药汁一饮而尽,药汁极苦,但他今日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了吞咽各种滋味。
“多谢…毓秀姐。”
他放下空碗,声音有些沙哑。他避开了那众所周知的花名“采月”,而是直接唤了她的表字,这是一个极其私密且充满敬意的称呼,也昭示着他们之间远非寻常的关系。
林潇抬手接过空碗,姿态优雅如旧日贵女,仿佛接过的不是药碗,而是一盏香茗。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她淡淡道,目光在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早在很多年前,在那辆笼车里,我便当你是弟弟了。”
南宫月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微烫的碗壁,感受着那一点残存的温度,如同抓住一点虚幻的暖意。
半晌,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深切的歉疚,声音低沉:“毓秀姐,抱歉……幽云十六州的故土,我……”他似难以启齿,“我恐怕一时半会儿,依旧无能为力……”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林潇轻声打断。
“傻话。”
她的语气忽然轻松起来,仿佛拂去一层尘埃。
“当年一句困顿时的玩笑话,你还真记到如今?我早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着想家的小丫头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街市的灯火,背影窈窕,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后的疏淡。
“这醉月楼,如今就是我的家。这里的兄弟姐妹,这里的每一寸地方,才是我的归处。故土…太远了,也太冷了。”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南宫月,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如今该想的,不是这些陈年旧事。陛下……”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那位的心思,如今是越发难测了。多疑思虑重,身边又尽是血滴子那样的耳目。你今日这般行事,虽暂时搪塞过去,终究是兵行险着。”
她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阿月,听姐姐一句劝,凡事万万小心,什么军国大事,什么赫赫战功,都比不上你自个儿的安危要紧。在这京城里,……活着,比什么都强。”
南宫月望着她,烛光在她依旧美丽的侧脸上跳跃。他看到了那份历经沧桑后沉淀下的关切,也听懂了话语深处的警告与无奈。
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承诺与苦涩,一同咽回了心底。
药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却也带来一丝清明的凉意,缓缓压下了血脉中残余的躁动,南宫月放下空碗,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明日一早,我便入宫向陛下请罪。”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交还虎符,辞去所有官职,暂避锋芒。…此后很长一段时日,怕是都无法再来你这里走动了。”
他抬起眼,看向林潇,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眸子里,此刻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近乎宽慰的神色,仿佛怕她担忧。
“毓秀姐不必为我挂心,此法虽是退让,却也最为稳妥。我会没事的。”
林潇静静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疼惜。她深知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却也明白这“退让”背后是何等的无奈与屈辱。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发柔和。
“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暂避锋芒,确是上策。只是…”
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他难掩疲色的眉宇间,以及那强撑着的、几乎要垮掉的脊梁上。
“…千万珍重自己。我看你眉间倦色深重,旧伤也未尽去,今夜便留在姐姐这里,好生歇息一晚,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应对陛下。”
她的话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如同长姐对待疲惫归家的幼弟。
南宫月闻言,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确实太累了,从身体到心神。
在这位早已视为亲人的长姐面前,他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好。多谢毓秀姐。”
见他答应,林潇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她转身从一旁的螺钿柜中取出一件叠放整齐的、质料柔软的干净男式中衣,放在榻边,温声道:“这是我这里备着的干净衣裳,你且换上,睡得也舒服些。”
安置好这一切,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的月牙桌旁,桌上安静地陈放着一把阮咸。
此琴共鸣箱圆润,琴杆修长,四弦轸整齐排列,木质温润,显是常被精心擦拭呵护。
她抱起阮琴,指尖轻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低沉而圆润的单音,侧头看向榻上闭目假寐的南宫月,柔声道:“阿月,难得来了,静下心来,听姐姐为你弹奏一曲吧。”
说罢,她纤指轻拢慢捻,一曲陇头吟自弦上流淌而出。
阮声不如琵琶激越,亦不同古琴清冷,其音色醇和深沉,宽广如北方大地。
曲调中并无多少杀伐之音,反而充满了对故土山河的深沉眷恋、对往昔岁月的无言追忆,以及一种沉淀于骨血中的、无法被磨灭的乡愁。
乐声婉转低回,仿佛月光洒落在荒芜的关隘,又似秋风掠过中原辽阔的原野,带着一种宽厚而悲悯的力量,缓缓抚平了听者心中翻涌的焦躁与波澜。
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包裹下,南宫月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听着那苍凉而温柔的曲调,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片广阔的天地之间。
南宫月身心极度的疲惫袭来,他竟就保持着和衣卧于榻上的姿势,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潇并未停下,指尖依旧在琴弦上轻柔地跳跃,直到确认他已彻底安睡,乐声才渐渐低徊,终至无声。
她放下阮咸,走到榻边,为他轻轻拉上锦被,凝视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
清晨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内,檀香缭绕。百官依序肃立,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的骚动。
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武将班列首位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镇国大将军南宫月的位置。
据称,他今日“偶感风寒,告假未朝”。
早朝按例进行,各部院依序奏报政务,但许多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在一段惯例事务奏罢,短暂的沉默间隙,一位身着獬豸补服的监察御史手持芴板,迈步出班。
他并未直接点名,而是面向御座,声音清朗却带着谨慎的含蓄:“臣,有事启奏陛下。”
御座上的赵寰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讲。”
“陛下,”
御史深吸一口气,措辞相对委婉,
“臣风闻,昨夜城南流芳巷一带,有勋戚重臣车马喧阗,行为…颇为放浪不羁,乃至深夜纵马,惊扰四邻坊市安宁。此举…实有损朝廷体统官箴,京师重地,陛下脚下,发生此等事,恐非国家之福。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以正视听。”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御史仿佛得到了信号,立刻出班附和:“臣附议!陛下,流芳巷乃…乃烟粉之地,朝中重臣若流连于此,乃至行为失状,传扬开来,岂不令天下百姓耻笑,寒了边疆将士之心?此风断不可长!”
紧接着,又有第三人出列,语气稍显激烈:“臣亦听闻,岂止是流连,简直堪称丑态百出!如此行径,岂是国之柱石所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这几本奏参,虽未直接点出“南宫月”三字,但“勋戚重臣”、“城南流芳巷”、“深夜纵马”这些关键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百官中激起层层涟漪。
低低的议论声开始在大殿角落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聚焦到了御座之上。
武将班列中,一些与南宫月交好的将领面露愤懑,却又不好在无确凿证据时贸然出言辩护,只能紧握拳头,怒视着那几名御史。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赵寰,始终面沉如水。
他听着御史们的奏报,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琐事。
直到几名御史说完,大殿内议论声稍歇,所有人在等待他的反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仅仅两个字,让大殿彻底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那几名御史,淡淡道:“尔等所言,朕已知悉。然,风闻奏事,亦需实证。事未查清,岂可因些许流言蜚语,便妄议重臣,动摇朝纲?”
他轻轻一句话,便将事情定性为“风闻”和“流言”,将南宫月暂时护了下来。
“此事,朕自有分寸。无需再议。”赵寰一锤定音,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中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下一项议程。”
那几名御史面面相觑,但皇帝已然发话,且明显不愿深究,
他们只得躬身退回班列。大殿内的气氛依旧紧绷,但那股即将爆发的风波,被皇帝强行按了下去。
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
那空着的武将班列首位,比任何时候都更引人注目。
早朝,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进行下去。
………
姐姐,呜呜,看看我姐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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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