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脸了吗?
白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方才鞭伤发作时更要刺骨。
陛下为何独独问这个?
这背后藏着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深意?
是试探将军,还是试探自己?
他瞬间汗出如浆,冷汗几乎浸-透本就污损的内衫,背上火辣辣的伤口遇上冰冷的汗液,激起一阵钻心的刺痛。
一旁的冯敬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沉静如水,但他低垂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陛下此问的用意——陛下是在试探,南宫月是否注意到了这小太监与“那个人”相似的容貌。
若南宫月细看了,并因此有异常反应,那今日这“赐药折辱”的效果便更深一层。
但冯敬自身绝不会在此时表露分毫。
电光石火间,白晔混乱的脑中猛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军离去前那句并非随意,而是早已料定陛下必有此问般的沉着交代:“陛下若问及任何我未曾嘱咐之事…无论多古怪,你只需记住:一概不知,装傻充愣便是最稳妥的应对。”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猛地重新跪伏下去,身体因恐惧和疼痛而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十足的惶恐与茫然,结结巴巴地回道。
“回…回陛下…奴才、奴才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顾着躲闪求饶,实在…实在记不清了…将军约莫是看到了…又约莫…没看…奴才愚钝,奴才该死!”
这算什么回答?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滑稽得可笑!
赵寰眉头一蹙,刚升起的那点阴郁的快意被这含糊糊、毫无信息量的答案给搅散了,顿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恼火。
正当他准备呵斥这蠢材退下时——
“咕喵——咕喵——”
窗外夜色深处,忽然传来两声凄冷而清晰的猫头鹰啼叫,在这寂静的宫苑中显得格外突兀。
赵寰的神色骤然一凝,那点不耐烦瞬间消失无踪。这是血滴子暗卫复命的特定信号。
他立刻失去了在这小太监身上浪费时间的兴趣,仿佛刚才那个微妙的问题从未问出过。
他极其不耐地挥了挥手,语气冰冷:“滚下去。今晚之事,若对外透露半字,朕剐了你。”
“谢陛下!奴才遵旨!奴才万万不敢!”
白晔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暖阁,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冯敬依旧垂首侍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是在那猫头鹰叫声响起时,他布满皱纹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轻轻跳了一下。
………
白晔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殿门外沉重的帷幕之后,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粘稠而压抑。
冯敬极其自然地微微躬身,声音温和如常:“陛下操劳至深夜,老奴去为您换一盏新茶来。”
他此举意在回避,深知血滴子首领前来,所奏之事必是极度隐秘,非他一个内官应旁听。
然而,赵寰却并未准允。
他抬起手,指尖微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不容置疑:“不必。冯大伴,你留下听着。”
冯敬垂首应道:“老奴遵旨。”
心中却是一凛,陛下让他留下,他只得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
几乎就在下一刻,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门口,并未经过太监通传。
来人并未穿着显眼的官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面料普通,却剪裁得极为合体,便于行动。
他身形高瘦,面容苍白瘦削,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锐利而冰冷,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阴鸷。
他便是血滴子首领,李玄。
李玄步入殿内,对着御座上的赵寰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拖沓,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臣李玄,叩见陛下。”
“说。”
赵寰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关于南宫月的任何动向,他都急于知道。
李玄垂首禀报,内容客观简洁,与方才白晔所言竟无太大出入:“臣奉命监视将军府。南宫将军确于申时三刻方从城北返府。内侍白晔入府宣旨,约半个时辰后,将军怒气勃发,疾步而出,牵来坐骑乌啼,将军策马自长街疾驰而去。”
他的汇报精准得如同冰冷的刻尺,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将军马蹄声极重,一路疾驰,踏碎长街寂静,惊起了沿途不少人家,许多人都推窗探头,亲眼所见将军坐骑往城南方向而去。”
李玄补充道,这并非替南宫月掩饰,而是陈述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也为其后的汇报做铺垫。
赵寰身体微微前倾,追问:“他去了何处?又去了北郊军大营?”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去向,南宫月心烦时常去军营演武发泄,但是往城南方向疾驰……不对啊?
然而,李玄却并未立刻回答,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苍白瘦削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色,虽然很快被掩饰下去,但那瞬间的迟疑并未逃过赵寰和冯敬的眼睛。
赵寰的耐心瞬间告罄,声音陡然变得冷厉:“吞吞吐吐做什么!他到底去了哪里?说!”
李玄将头埋得更低,语速加快,仿佛要尽快将这难以启齿的消息说完:“回陛下,将军…将军策马入了城南的…流芳巷,径直进了巷内最负盛名的…‘醉月楼’。”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补充道:“据楼内眼线急报,将军入内后,一连点了…十三名小倌入房伺-候。臣前来复命时,将军…尚未出来。”
“……”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寰脸上的那点快意和探究彻底凝固了,仿佛被一层寒冰封住。
冯敬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就连汇报此事的李玄,也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
一时之间,烛火哔剥声清晰可闻,三个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震得无人开口。
赵寰听着李玄的禀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抽搐,流露出一丝极为复杂难言的神情。
南宫月他在搞什么啊?!
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憋闷,直冲他的天灵盖。
是,药是他要下的,他本就是想看南宫月失态,想看他在欲-望面前挣扎甚至丑态百出。
他甚至“贴心”地选了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小太监送去,这其中的折辱与试探,他以为南宫月能懂!
结果呢?
这厮竟宁可硬扛着药力,跑去那等污-秽之地,用这种自暴自弃、自毁名声的方式来解决?!
这简直……简直是在用最粗鄙的方式,狠狠地扇了他这个皇帝一记耳光!
合着他精心准备的“佳肴”不要,非要去吃那路边的糟粕来作践自己?
南宫月啊南宫月……
赵寰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暴戾的冲动,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怒火,仿佛都砸在了一团浸水的棉絮上,无声无息,却更令人抓狂。
他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最终只是极其疲惫又厌烦地挥了挥手,声音透着一种深深的倦怠:“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玄跪在下首,见皇帝如此反应,嘴唇微动,似乎想趁势进言几句,诸如“南宫月此举有辱朝廷体面”、“当街驰马惊扰民居”之类弹劾的话。
但他刚发出一个极轻微的气音,赵寰仿佛早已料到,甚至未等他说出口,那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
李玄立刻将话咽了回去,深知此刻绝非火上浇油之时,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他恭敬地叩首:“臣,告退。”
随即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
………
暖阁内,只剩下赵寰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冯敬。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仿佛过了一炷香那么久,御座上的赵寰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微微向后靠近椅背,抬手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像是在问冯敬,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此举……究竟是何意?”
冯敬闻言,上前半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仿佛在仔细斟酌措辞。
他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温和,带着一种回忆的调子:
“陛下,老奴说句逾越的话,南宫将军……桂魄那孩子,也算是老奴眼看着,跟着您从王府里长大的。”
他巧妙地用了南宫月的表字“桂魄”,借着岁月拉近了一丝距离,带着点长辈般的感慨。
“那时候,他才那么一点大,约莫也就七岁吧,性子就轴得很,认死理。如今一晃眼,都二十五了……这倔脾气,怕是半点没改。”
他顿了顿,继续缓缓道,语气恭敬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老奴愚见,南宫将军今日此举,或许真是被那突如其来的邪火……冲昏了头脑,行事荒悖,不计后果。但至少眼下看来,他这般自污自毁,于陛下您的圣明,于朝局安稳,并无丝毫坏处。他若真是心怀怨望,有大不韪之念,反倒不会如此……如此不堪了。”
冯敬的话语如同温水流过,一点点渗入赵寰烦躁的心绪。
“老奴揣度,待明日早朝,将军酒醒……或是清醒之后,想起今夜荒唐,必定会入宫向陛下诚惶请罪。他知道陛下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赵寰听着,紧绷的下颌线渐渐缓和了些许。
冯敬的话勾起了他脑海中的那些久远的画面,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折腾了一晚上,得到这么一个荒唐的结果,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连生气都没了力气。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白晔方才跪伏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那少年惶恐颤-抖的身影。
那二十七鞭……
虽非他亲自动手,但究其根源,却是因他的一道旨意而起。
这小太监,倒真是无端替自己受了一场大罪。回想他方才回话,虽蠢笨了些,却也句句维护君上,显是尽了心力,有几分忠心。
“那个小太监……”
赵寰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倦意,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他这顿鞭子,算是为朕挨的。差事办得……还算妥当。”
他顿了顿,对冯敬吩咐道:“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赏他些金银伤药,准他休沐几日,好好养伤。伤好了……依旧回文书房听用,就在朕眼前伺-候吧。”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
“朕再看几本折子。冯大伴,你去准备吧,朕稍后便安歇了。”
“是,老奴遵旨。”
冯敬深深躬身,将皇帝的吩咐默记于心。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开始轻声吩咐殿外候着的小内侍准备皇帝就寝的一应事物。
暖阁内的烛火依旧跳动,却似乎比先前温暖了些许些许。
………
深夜的直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其他当值太监沉重或轻微的鼾声起伏。
白晔趴在简陋的板铺上,背后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痛,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那撕裂般的痛楚都如影随形,折磨得他睡意全无。
身体上的剧痛尚且能够忍耐,但脑海中反复翻腾的今日种种:将军府前的长跪、厅内的惊魂、皇帝的诘问、那要命的二十七鞭……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神激荡,根本无法入眠。
就在他疼得意识模糊、辗转反侧之际,房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昏黄温暖的灯笼光首先流淌进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白晔惊得勉力抬头望去,逆着光,他看见一个身着深紫色便袍的、清瘦而熟悉的身影掌着灯站在门口。
竟然是老祖宗冯敬!
冯敬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很快便落在了因疼痛而无法安眠的白晔身上。
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极轻微地对着白晔点了点头,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
白晔心下大惊,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顾不得背上钻心的疼痛,慌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这一下动作过大,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气,险些软倒回去。
他强咬着牙,胡乱抓过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踉跄着跟了出去。
一出门,早春深夜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像冰冷的针尖刺入他单薄的衣衫,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背后的伤口似乎也因此收缩,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冯敬就站在廊下,昏黄的灯笼在他慈和却深刻的皱纹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看着白晔疼得龇牙咧嘴又强忍着的模样,并未多言,只是将手中的一个小包裹递了过去。
“陛下赏你的。”
冯敬的声音低沉而平和。
“里头是上好的金疮药,些须金银,给你养伤时用。陛下开了恩,准你休沐几日,伤好了,依旧回文书房当差。”
白晔闻言,一时愣住了,都忘了伸手去接。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这突如其来的恩赏的惶恐。
冯敬将包裹塞进他手里,目光在他年轻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缓缓道:“咱家瞧着你,倒有几分眼缘。今日之事,你受了无妄之灾,却也因祸得福,入了陛下的眼。往后在御前伺-候,记住要看得明白,更要藏得深。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记的,忘了。如此,方能长久。”
这近乎直白的点拨,让白晔心头一震,连忙低头应道:“谢老祖宗教诲,奴才……奴才一定谨记在心!”
冯敬微微颔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补充了一句。
“宫里的伤药虽好,若是不够,或是想寻些更好的……咱家许你这两日,可持咱家的对牌,出宫去自行采买些合用的。”
这无疑是一项极大的恩典和信任,白晔手中捧着那沉甸甸的包裹,听着老祖宗这番提点与关怀,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寒冷和疼痛。
他鼻子一酸,连忙躬身下去,声音带着哽咽:“白晔……谢老祖宗恩典!”
冯敬只是摆了摆手,掌着灯,转身缓缓融入了深宫的夜色之中,留下白晔独自站在寒冷的廊下,心中百感交集。廊下,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