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这是白晔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他耳旁猛地炸开,震得他双耳嗡鸣不止,脑海里霎时间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被攫取一空。
我……会伺-候人吗?
这算什么问题?
他十三岁净身入宫,在最低等的杂役处蹉跎了整整三年,学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伺-候人。
看人眼色,轻手轻脚,少言寡语,揣摩心思,将主子的需求甚至一个眼神奉若圭臬。
他怎么会不会伺-候人?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可将军此刻问出这句话,配上那诡异的神情、那灼热的视线、那被打落的药膏和空气中弥漫的异香……
一切都让这个本该简单的问题,变得无比凶险,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未知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愣愣地仰视着上方那张俊美却透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庞,心跳如擂鼓。
更何况……
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南宫月,细细算来,加上眼前这次,应是第四次了。
上一次,是在半年前。
将军西御戎狄,以奇兵险策,以少胜多,一路势如破竹,竟一口气打到了西戎王都之下,迫使其俯首称臣,签下盟约。
班师回朝那日,听闻陛下龙颜大悦,特在宫中设下大宴,宴请百官,为将军庆功道贺。
席间陛下更是圣心甚慰,欲封将军万户侯,金印紫绶,恩宠无极,将军却离席叩首,以“将士用命,非一人之功”为由,再三辞谢,将军谦逊守礼的态度,令陛下与群臣赞叹。
那日大宴宫中人手紧缺,自己本是负责洒扫皇宫庭院的,也被临时抽调去御膳后厨帮忙运送酒水。
据说那是陛下国库中窖藏多年的顶级佳酿“天子笑”,启封时异香扑鼻。
值此大胜之际,陛下特许百官放怀畅饮。
他一坛刚搬至殿角,顷刻间便被内侍取走,倒入金玉盏中,转眼又只剩空坛。
他已记不清自己来回搬运了多少趟,只觉腰背如折断般酸痛,手脚都累得抽筋。
直至夜极深极浓,宴席渐散,百官大多都醺然醉倒,他端着或许是宴会所需的最后的一坛酒,从侧殿的小门躬身递入。
正欲退下时,却遥遥望见主位之下,南宫月将军起身,向陛下行礼禀奏。
距离太远,他听不真切将军具体说了什么,只见陛下抚掌大笑,欣然点头应允。
随后,便见将军转身,并非走向殿门,而是朝自己……
不,是朝自己身侧的殿外廊下走来。
原来将军是要去殿外醒酒。
自己连忙将酒坛稳稳放在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
因是宫廷大宴,将军今日未披甲胄,只着一身赤罗青缘的庄严礼服,金绣的麒麟纹在宫灯下流光内敛。
他知道,将军作为今夜宴席绝对的主角,将军被敬的酒是最多的。
即便如此,他周身衣冠依旧一丝不苟,束发的头冠也分毫不乱,唯有面色在酒力与灯火映照下,较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色。
将军的步履沉稳不见虚浮,直直得走出殿外,自己下意识地缩身躲进殿外朱红廊柱的阴影里,屏息悄悄望去。
时值溽暑,夜风带着温热吹拂而起,轻轻扬起将军礼服的下摆。
银月如勾高悬,清辉洒落,将殿顶的鸱吻与瓦当勾勒得清晰无比。
就在那殿门框出的景致之中,将军负手立于廊下,夏夜的热风似乎并未软化他半分,那脊梁依旧挺拔如出鞘之剑,孤直地映着漫天星斗。
再上一次是灼兴三年的腊月,那时的天,像是被捅破了一个窟窿,大雪没日没夜地下,冰凌子如同利剑般高悬在屋檐闪着幽幽寒光。
那是当今陛下登基的第三年,四海不宁,八荒动荡,连年的战事到了最艰难、最危急的关头,就连在永安城的深宫里,似乎都能闻到从遥远城墙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不知道有多少城池陷落,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自己那年刚净身入宫不久,被管事的大太监随意分了个殿外扫雪的辛苦活儿。
雪深埋过膝盖,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只能用几乎冻僵的腿脚,一点点在雪地里搅着走路。
一双手早已冻得满是紫红的冻疮,肿得像萝卜,僵硬得几乎握不住那沉重的扫帚。
自己往往是刚扫出一条小径,新的雪片又层层覆盖下来。
到最后,他几乎分不清扑簌簌落到自己沾湿脸颊的,是天上的新雪,还是自己那满头刺目的白发上融化的冰水。
自己的意识在酷寒中渐渐模糊,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正是南宫月将军,身披着那一套名为“铁浮屠”的墨黑重甲,甲叶上沾着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污与雪泥,腰佩长剑,风尘仆仆,正踏着深雪,疾步从宫门外直入禁中,显然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报。
殿内,正对着堆积如山告急奏折、焦头烂额的陛下,听闻将军到来,竟猛地抛开了怀中的暖炉,亲自迎到殿门外的风雪之中。
许久之后,将军才与陛下议毕事出来,再度匆匆离去。
自己这才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重新上前去清扫殿前积雪,却见那洁白的雪地上,竟赫然点缀着数点暗红。
那是早已冻成冰碴子的血滴,印在雪面之上,不知是来自将军重甲下的伤口,还是来自他剑下敌人的亡魂。
那血点一路蜿蜒,延续着将军来时的足迹,宛若凛冬寒雪中,猝然绽放的点点红梅,凄艳而决绝地开在了皇宫冰冷的石阶与砖板上。
而自己和将军的初遇,一段破碎的感知掠过白晔心头——
那并非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烙入灵魂的印记:
无边烈焰的灼热,一匹白马破开浓烟的剪影,以及一种被从彻底毁灭的边缘强行拽回人间的、战栗的悸动。
他从未敢忘,却也从未敢仔细回想,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混杂着微渺与颤-栗的感激,深植于自己血脉深处,成为他对“南宫月”这个名字最初且最模糊的认知。
思绪被拽回现实,白晔猛地从那些混乱-交织的旧梦中惊醒,仿佛被人从冰水里捞起又骤然投入熔炉。
南宫月那双灼热的、带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疯狂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那句“你会伺-候人吗?”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完全误解了这问话背后汹涌的暗流,只凭着在深宫中求生三年的本能,将其解读为最直接的斥责。
定是自己方才打翻药膏的笨拙,或是此刻无法抑制的惊恐颤-抖,触怒了将军。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声音带着剧烈的哽咽和哭腔,语无伦次地急急剖白,恨不能将一颗惶恐的心掏出来证明:
“奴…奴才该死!奴才蠢笨!奴才罪该万死!”
他再次以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不敢再看南宫月,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目光。
“奴才…奴才会伺-候人!奴才什么粗活都能做!洒扫庭除、烹茶煮水、铺床叠被、彻夜掌灯…奴才都做得!求将军息怒!饶了奴才这回…奴才再也不敢出差错了…再也不敢了!”
他卑微到了尘埃里,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自己一切会的活计都急切地倒出,仿佛这样就能平息将军的“怒火”,却不知每一个字都如同油浇在那熊熊燃烧的邪火之上。
南宫月听着这完全驴唇不对马口、卑微可怜到了极点的答案,胸腔中那股被药力、被算计、被荒谬现实煎熬着的邪火,猛地窜得更高。
然而,这股怒火并非冲向眼前这无辜的少年。
他出身微贱,深知底层之苦,眼前这小太监不过是陛下盛怒之下挑来送给他的一个玩物,何其无辜。
那怒火,是冲着他自己,冲着那高坐明堂、用这种下作手段折辱他的人,冲着他与陛下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如今却变得如此不堪的过去。
是了,陛下此举,也不过只是想恶心他。
看他痛苦,看他失态,就是皇帝的目的。
既然如此……
南宫月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破罐破摔的念头——那便用吧。
既然陛下执意要将这无辜的少年推入这污浊的漩涡,那他何必再做君子?
这送上门来的“解药”,不用白不用。
可这念头刚起,看着眼前这孩子吓得几乎要碎裂的模样,一股更深的自我厌弃便涌了上来。
出身微贱使他太懂得这种身不由己、被人随意拿捏的苦楚。
这孩子何其无辜,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毁灭吧。
既然无法维持体面,不如彻底沉-沦。
既然陛下想看他堕-落,那他便堕-落给陛下看。
但这孩子太可怜了……
与其让皇帝或其他什么人更粗暴地对待他,不如……就由自己来吧,至少……至少他还会记得收敛几分力道。
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此刻更是懒怠再与这荒唐局面废话。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有力——尤其是在理智即将决堤的此刻。
于是,他做出了行动。
只见南宫月从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蓦地弯下身来,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将白晔完全笼罩其中。
一只滚烫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伸了下来,手指准确地捏住了白晔的下颚骨,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强制性地托起他那张沾着血污、泪痕和惊惧的脸庞,让他无处躲藏。
“!”
白晔浑身剧烈一震,如同被冰冷的闪电击中,所有的哭诉和哀求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瞳孔骤然缩紧的骇然。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根手指灼人的温度,以及其中蕴含的、既能轻易捏碎他骨头、却又在触碰瞬间下意识收敛了力道的可怕矛盾感。
重新四目相对之下,白晔再次撞入了那双眸子里。
方才那点点寒星般的锐利锋芒,此刻竟似被难以言喻的热意悄然融化又激烈撕扯。
眼底深处仿佛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疯狂涌起滚烫的浊流,那翻涌的既是灼人的欲-望,更是某种自我厌弃般的痛楚和挣扎。
恍惚间,白晔仿佛从那沸腾的深渊里窥见一丝极熟悉的、属于旧日温情的浮光掠影,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一声极轻极淡的、介于喘息与叹息之间的嘶声,自将军紧抿却又微微颤-抖的唇边逸出,消散在凝滞而滚烫的空气里。
几息之后,那钳制着他下颌的、滚烫的手指倏地松开了,仿佛触碰本身也灼伤了施暴者。
然而不等他缓过一口气,另一只手便以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掌温度高得惊人,如同烧红的铁箍,却又在紧握的瞬间,指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腕上最脆弱的脉门。
这种细节处的克制与他周身散发出的掠夺气息形成了诡异的反差,烫得白晔浑身一颤。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袭来,南宫月竟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直接从冰冷的地上拽了起来。
他动作粗暴如同对待一件物品,却在白晔失衡踉跄的刹那,用自己绷紧如铁的身躯为他提供了短暂的、近乎可以说是温柔的支撑。
将军的脸在白晔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不断放大,直至占据他全部的视野。
极近的距离扭曲了常日的威仪,只剩下纯粹感官的冲击与令人窒息的压力。
白晔脑中木木的,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浮光掠影般掠过——将军生得真…极好看。
那并非文人墨客的清雅,而是剑锋淬火后、染了血与欲的凌厉精致。
眉骨如峰,鼻梁似刃。
原本紧抿时显得过于冷硬的唇线,此刻因急促的呼吸和异常的温度而微微张开,隐约露出其下异常洁白的牙齿。
尤其是那微微尖利的虎牙,在烛火摇曳下闪过一点既危险又迷人的寒芒,为这张浸染情-欲与自我毁灭气息的脸平添了几分堕-落的邪性。
那双平日里寒星般锐利的眼睛被翻滚的热意与内心的挣扎融化成深不见底的漩涡,眼睫低垂时投下的阴影,都带着烫人的温度与沉重的重量。
白晔像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直地任由摆布。
无声无息、不会反抗。
甚至在这狂暴的漩涡中,诡异地感知到一丝令人心慌的、破碎的温柔假象。
接下来的感知是破碎而灼热的。
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的颈侧皮肤,感受到其下奔涌的、近乎狂躁的脉搏,布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像在点燃空气,耳边是压抑的、分不清是谁的沉重呼吸,带着湿润的热气拂过他冰凉的耳廓,或许还有他自己冰冷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将军绷紧的、汗湿的背脊,激起一阵不知源于谁的更剧烈的战栗。
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
动作是机械的,反应是木讷的。
唯有那无孔不入的炙热是真实的,烫得他灵魂都在蜷缩,就像那场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大火。
巨大的荒谬感同样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让他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明所以的烈火里里外外烧了个透彻,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只剩下一具空洞的、听从指令的躯壳,在将军府正厅内无声地燃烧。
fire!fire!fir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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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