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后,周平安的指关节在浴室门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声音沉闷,在氤氲的水汽中几乎微不可闻。
“我出门了。”
他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低沉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等待回应。说完,脚步声便响起,渐行渐远,直至传来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响。
他离开了。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试图收拾残局。是为了逃避刚才那个失控的自己,还是为了给彼此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去消化这场近乎毁灭性的对峙?他自己也说不清。
浴室里,水声早已停歇。
柳亦繁依然靠着冰冷的瓷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浴巾松散地裹在身上,水滴从发梢不断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妈的,老娘还疼着呢。
这无声的咒骂指向那个失控的男人,也指向这具记录下所有激烈碰撞的、被自己献祭掉的身体。
她成功了。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终于击穿了他层层包裹的、理性至上的外壳,逼出了他最原始、最不加掩饰的反应,看到了他冷静面具下汹涌的、甚至是黑暗的占有欲和恐惧。
这原本是她作为“体验派”演员梦寐以求的、观察人性极致的“素材”。
然而,她没预料到的是,当那股纯粹的、不受控制的雄性力量向她倾轧而来时,被瞬间击穿的,竟是她自己精心构建的、用以保护内核的“表演者”外壳。
在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冷静的、带着抽离感去“体验”褒姒的演员。恐惧、愤怒、被侵犯感、以及一种陌生的、生理性的战栗……所有这些最真实、最原始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她被迫从“扮演”状态,跌落回完完全全的“柳亦繁”本人。
这种**的、毫无防备的暴露感,比任何表演难题都更让她感到无措和……疲惫。
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将浴室映得微微发亮。
终于,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过度消耗后的空洞和平静。她站起身,用浴巾仔细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动作机械而缓慢。
她走到客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紧绷的气息。她看到沙发上微微的凹陷,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方才坐在这里的沉重。
她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水开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泡了一杯很浓的绿茶,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壁,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容城在晨曦中逐渐苏醒,车流开始涌动,一切井然有序,与她内心的波澜形成巨大反差。
她小口啜饮着微烫的茶水,温暖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和虚脱感。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
冷静下来后,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回放凌晨至今的一切。
周平安的反应,虽然粗暴,却无比真实地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他恐惧的根源,并非简单的“亲密关系”,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对“完美符号”被“真实人性”(包括**、瑕疵、占有欲)玷污的恐惧。他既渴望真实,又恐惧真实。
而她自己呢?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体验”的主导者,冷静地观察、分析、甚至“利用”着他的反应。直到他撕开一切伪装,用最直接的方式逼迫她回应时,她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同样深陷其中。
她对他的关注,早已超越了职业范畴。那种想要洞悉他、甚至……征服他的冲动,同样源自她内心深处未被察觉的渴望。
这场较量,没有赢家。他们都粗暴地撕开了对方的保护层,看到了彼此最不堪、也最真实的一面。
茶杯见底,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柳亦繁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容城逐渐苏醒的街景,目光却没有焦点。内心的风暴过后,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如同冰水般缓缓浸透了她每一寸思维。
她开始超越情感,像外科医生解剖标本一样,冷静地分析自己刚刚经历的、以及未来必须面对的局面。
最美的褒姒,是不能爱上周幽王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刀锋,清晰地横在她的意识里。一旦掺杂了爱,哪怕是细微的悸动或依赖,那份“冷”便不再是源于对权力游戏的透彻“无视”,而会沦为一个女人对特定男人的“怨”或“嗔”。
那将是俗套的,会彻底毁掉这个角色悲剧性的高度。
她回想起周平安失控的眼神,他指尖滚烫的温度,以及自己在那份强势的侵略下,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抗拒的战栗……这些都必须被彻底剥离,碾碎,焚毁。
如果要完成她自己心目中的褒姒,她必须亲手把“柳亦繁”对“周平安”的情感,连根拔起。
这牺牲,不应该只是昨夜那具身体意义上的献祭。那太肤浅了。
真正的牺牲,必须是精神上的阉割。她必须将自己内心可能萌发的所有柔软、期待、甚至是不甘,全部作为祭品,献祭给那个即将诞生的、完美的角色灵魂。
只有这种最彻底、最残酷的自我献祭,才能完成对那个权力巅峰男人最极致的反向征服。
因为当她连自己最真实的情感都能亲手扼杀时,世间便再无任何力量——包括他的权力、他的财富、甚至他本人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能够束缚或定义她。
那时,她的笑,才会是真正的“倾国之笑”。那笑里,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欲。只有一片经过淬炼的、绝对的虚无,以及在这虚无之上,对一切规则和宿命的、居高临下的嘲弄。
那才是终极的美,终极的冷,终极的毁灭性力量。
想到此,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巨大兴奋的战栗,席卷了她的全身。
未来能不能从这种彻底的自我献祭中走出来,她自己也不清楚。
有可能这一跃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柳亦繁”了,只剩下一个完美却空洞的“褒姒”的载体。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平静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变得深不见底,仿佛已经提前望见了那条通往极致艺术巅峰的、孤独而绝美的绝路。
襄北影城。深夜。
巨大的王宫在月光下投下巍峨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所有的喧嚣都已沉寂,工作人员早已离开,只剩下穿堂而过的风声,带着荒漠边缘特有的凉意。
柳亦繁没有开灯。
她独自一人,穿着那身繁复沉重的玄色宫装,一步步走上空旷的夯土高台,走向大殿中央。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无边寂静里唯一的声息。
她没有去看那高高在上的、狰狞的青铜王座,而是缓缓席地而坐,坐在大殿最中心、最空旷的位置,仿佛坐在了整个世界的虚无中心。
月光从高窗斜斜洒落,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却照不亮她低垂的面容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需要在这里,在这个由他倾尽资源为她打造的、极致的舞台上,完成最后,也是最残酷的献祭——将“柳亦繁”对“周平安”的情感,一丝一缕,彻底剥离。
她必须解构掉任何指向爱情的情绪。像最严苛的法官审讯犯人,像最冷酷的程序员调试代码,她必须对刚刚经历的一切,给出一个绝对理性、绝对利己、且服务于终极目标的解释。
她闭上眼,呼吸放缓,如同进入一种冥想的仪式。
思绪开始倒流。
最新的记忆,最滚烫,也最刺痛。
——浴室氤氲的水汽,他眼中失控的黑暗火焰,粗重的呼吸,钳制住她手腕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以及自己那句撕裂一切伪装的、野兽般的低吼:“到底是要我——还是要柳亦繁!”
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灼人的温度和被侵犯的战栗。
剥离。
她在心中默念。这不是“爱”,这只是最原始的征服欲与被征服欲的碰撞,是雄性本能对领地的宣告。是褒姒需要理解和利用的力量,而非柳亦繁应该沉溺的情感。
画面回转。
——清晨醒来,他眼中那沉重的、带着痛惜和愧疚的复杂目光,他迟疑的、微颤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触碰到了真心。
剥离。
她在心中冷斥。那只是占有欲得到满足后,混杂着男性虚荣心的怜悯。是胜利者对战利品产生的一丝温情脉脉的错觉。与“爱”无关。
画面再转,时光继续倒溯,无数碎片闪过。
——他默许她改造客厅时那句“按你觉得舒服的来”。
剥离.....
——他看到她巴黎归来疲惫时那句“你好像更瘦了”。
剥离......
——甚至更早:“我认为,是她本身的那种美,就不适合情爱。”
……
思绪最终定格在这里。
月光下,他平静而笃定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如同命运的判词:
“所以,在我看来,你的这种美,不仅仅属于你个人。”
“它更像是一种……属于更广阔范畴的公共审美财富。”
“我有责任,也有能力,用一种超越商业的方式,把它最完美的状态留存下来。”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从一开始,他看向她的目光,就不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
而是一个顶级的工程师和战略家,在审视一件稀世的、极具价值的艺术品,并规划着如何用最极致的方式,将它的价值最大化地“留存”下来。
他为之倾注的庞大资源、付出的巨大心血,甚至偶尔流露的、被她误读的关切……所有这些,都服务于这个最高目标。
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得到“柳亦繁”。
而是为了完美地“留存”那个名为“柳亦繁”的审美符号。
他所恐惧的,也从来不是失去她,而是他精心规划的投资和项目,被“人性”的变量污染,无法达到预期的“完美”状态。
她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期待、甚至因他退缩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在此刻看来,都像是一场巨大的误会和自作多情。
一滴冰冷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迅速消失在沉重的衣襟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了悟后的荒诞和……彻底的释然。
原来,她所以为的复杂情感博弈,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战争。
她缓缓睁开眼。
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如同被月光冻结的湖面,彻底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那是一种抽干了所有情感后的、近乎虚无的澄澈。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宫装上冰冷的刺绣纹路,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
她成功了。
她终于将自己,从这场必须消失的情感纠葛中,彻底剥离了出来。
从此以后,他是项目的主导者,是资源的投入方,是追求极致结果的战略家。
而她,是项目的核心资产,是等待被完美“留存”的审美符号,是必须达成最高艺术目标的执行者。
他们之间,只剩下最纯粹、最冰冷、也最安全的——工具理性关系。
这,才是通往“完美褒姒”的唯一路径。
她缓缓站起身,玄色宫装在月光下铺展开来,如同展开的鸦羽。
她抬起头,望向大殿门外无边的夜空,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笑容里,空无一物。
却仿佛已倾覆了整座王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