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场门口,与周平安和戴小驿道别后,苏影坐回车内,车窗缓缓升起,将外界喧嚣隔绝。她需要立刻向徐舟汇报,这件事的优先级最高。
电话接通后,苏影言简意赅,语气恭敬:
“徐总,下午好。周总这边我已经见到了,发布会很顺利。”她略作停顿,补充了关键信息,“是一位年轻模特,叫戴小驿,周总介绍是‘朋友的妹妹’。”
电话那头,徐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似乎并不意外:“嗯,辛苦了。周总还满意吗?”
“看上去是的。”苏影据实以告,然后提出了接下来的安排,“我准备晚上在‘福和慧’设宴,为周总接风。您看……这边还需要安排哪些人作陪比较合适?”
她将问题抛给了徐舟,这是徐舟的客人,询问徐舟是应有的礼数和分寸。
徐舟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这沉默代表着深思。随即,他那沉稳而带着独特洞察力的声音传来:“周平安这个人,我接触过,是个纯粹的技术天才。普通的商务宴请,对他来说可能是负担。”
“安排海城这边技术部门的人作陪吧,要负责生产实践、在一线解决过具体问题的。这样他更自在,也能现场做些交流。
请他们准备一些有代表性、能展现我们威华技术思考深度的问题,主要是创造一个向专家学习、真诚交流的氛围,姿态一定要谦逊。让年轻人见见世面,这对他们成长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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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晨光透过薄雾,落在戴小驿租住公寓的窗台上。她起得很早,或者说,她一夜未眠。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周平安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今天有空吗?」
文字简洁,一如他本人。戴小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点开输入框,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终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上。
她走到窗边,初冬的凉意透过玻璃渗进来。楼下街道渐渐苏醒的车流声,将她拉回昨晚那个让她无所适从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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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自己如何安静地坐在周平安身边,像个精致的摆设。
耳边是他和那些天才博士们的交谈,每一个词都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牢牢隔绝在外。
她听不懂,也插不进话。
周平安并非没有顾及她。他偶尔会停下话题,低声问她:“菜合口味吗?” 或是不动声色地将她多看了一眼的菜转到她面前。
他甚至尝试将话题引向她可能感兴趣的时尚领域,但话题很快又被那些技术骨干拽回专业的深水区。
他的每一次体贴,在那样的语境下,都反而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她是个需要被额外照顾的“外人”。她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渺小。
她不是那个能与他并肩站在光芒中心的人,她只是他身边一个需要他分神关照的、美丽的包袱。
晚宴结束后,周平安送她回公寓。车内气氛沉闷。
“累了?”他察觉到她的沉默,轻声问。
“嗯,有点。”她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没有回头。
车停在她公寓楼下,周平安帮她拉开车门。
“早点休息。”他说。
“你也是。”她点点头,没有邀请他上楼的意思,转身快步走进了单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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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小驿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场景甩出自己的大脑。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手机拨了过去。“平安,我今天拍摄排满了,下次再约吧。”话音未落,她便迅速挂断了电话,仿佛慢一秒就会后悔。
她以为这样就能划清界限。但周平安还是通过经纪人李莉,找到了她拍摄的摄影棚。
此刻,戴小驿站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妆容完美的自己。李莉过来低声说:“小驿,周总来了,在门口等你。”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周平安就站在摄影棚外的走廊上,穿着的那件旧夹克,还是她亲手给挑给的。与周围时尚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见她出来,他向前走了两步。
“小驿。”
“平安。”戴小驿在他面前站定,语气平静,带着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周平安看着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戴小驿垂下眼睑,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道:“平安,谢谢你来看我,也谢谢你的手机。但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这句话她似乎练习了很久,说出来时,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
周平安怔住了。他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明白了这不是赌气,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论。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依旧不变的关切:“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他此行的最终的嘱咐:“照顾好自己。别……别因为一些机会,委屈了自己。”
戴小驿的鼻子一酸,迅速低下头,用力点了点。“嗯,我知道。你也是。”
她没有再看他,转身推开了摄影棚厚重的门,将他的目光和那个她无法企及的世界,一起关在了身后。
厚重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却隔不断心底的闷痛。
门内,是她的战场。她回到化妆镜前,再次仔细地补妆,用粉底遮盖掉眼底的一丝泪痕。补妆的程序机械而熟悉。
手机安静地躺在洗漱台上,那部皓白色的“领航版”像一块灼人的冰。她用它,又怕用它。最终,她还是将它塞进了随身的大包里,如同藏起一个不容否认的证据。
这时,李姐又转了进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小驿!好消息!威华那边有个新产品的线□□验活动,苏总的助理刚联系我,点名希望你能去!说是觉得你气质很契合!”
戴小驿的心猛地一缩。苏影……这个名字瞬间将她拉回那个晚宴中去,拉回到那些她完全听不懂的对话和周平安沉浸其中的侧脸旁。
“李姐……”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傻丫头!这可是威华!多少人挤破头都拿不到的机会!”李莉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帮你答应了。时间地点我发你,好好准备!”
戴小驿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以为自己可以逃离那个世界,可那个世界伸出的触角,却如此轻易地再次缠绕上来。这是一种恩赐,还是一道她必须接受的、无声的提醒。
她深吸一口气,拎起包,推开化妆间门走了出去。
她现在的战场在镜头前,不在那些她永远无法理解的方程式里。
她必须,也只能,走好自己脚下的路。
她是一名叫戴小驿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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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扇略显单薄的门在眼前合拢,将戴小驿的身影和摄影棚内的喧嚣彻底隔绝,周平安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门板上,久久没有移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有些疲惫地转过身。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走了一段,最后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呆了好一阵子,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手指惯性地点开了那个蓝色的购票应用。界面弹出,始发站“海城”,终点站“容城”,日期“今天”。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机械地上下滑动,看着不同车次的时间变幻,G1234、D5678……但那些信息似乎并没有进入他的大脑。
他只是在重复这个动作,仿佛通过这种无意义的操作,能给自己混乱的思绪找到一个暂时的锚点。
最终,他退出了购票界面,没有选择任何一班车。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脸。
午后的阳光比想象中热烈,照在身上有种不真实的灼热感。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脚步缺乏明确的指向,只是被动地跟着人流移动。
橱窗里的琳琅满目,街头艺人的表演,都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无法真正触及他的感官。他仿佛一个游离于城市之外的旁观者。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家大型购物中心。空调的冷气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也让他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倦怠。他乘着扶梯缓缓上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层层商铺。
就在扶梯即将到达顶层时,一幅巨大的电影海报猛地撞入了他的视野。海报上,柳亦繁巧笑嫣然,穿着一身清新的校园制服,背景是梦幻的樱花雨。那张脸,他太熟悉了,是他大学时代藏在书本下、贴在床头墙壁上的记忆符号。
他的脚步顿住了,不是因为他眼睛一亮,而是像被一种来自过往的习惯性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海报上柳亦繁那永恒不变的笑容,眼神里没有惊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怔忡。
思绪仿佛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青涩的自己。也就在这恍惚的瞬间,一个念头如水中倒影般清晰起来:戴小驿和柳亦繁,其实是一样的。她们都成了他存放在记忆里、用来证明自己也曾年轻过、普通过、活生生地存在过的证据。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此刻站在这儿的,不是那个被称为技术天才的周工,也不是那个身家百亿的周总,只是一个普通人周平安。
海报下方,滚动着影片的名字和场次信息。下一场,就在十五分钟后。
鬼使神差地,他走向了售票处,用近乎机械的动作买了票,选了最中间的位置。整个过程,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像是在完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任务。
检票,走进昏暗的影厅。银幕上正播放着贴片广告,光线变幻。他的位置很好,视野开阔,但也因此,更清晰地看到了整个影厅的冷清。只有寥寥数人,还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依偎在角落的座位里,低声私语着。
他独自一人走到正中间的那排,坐下。柔软的座椅将他包裹,周遭情侣们的细碎声响,反而将他的形单影衬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感到尴尬,只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寂感,如同影厅里的冷气,无声地渗透进来。他靠在椅背上,等待着电影开始,等待着大银幕上的光影,将他带回一个或许同样虚假、但至少熟悉的过去。
灯光彻底暗下,电影开始了。
喧闹的流行乐响起,青春靓丽的男女主角在唯美的滤镜下相遇。大银幕上流淌着精心编排的误会、巧合和甜腻的互动。
柳亦繁饰演的女主角,每一个角度都完美无瑕,笑容的弧度经过精确计算,在特写镜头下,却透出一种程式化的空洞。
周平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起初,他试图让自己沉浸进去,像大学时那样,单纯地欣赏这份虚幻的美好。
但很快,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开始滋生。他那习惯于分析底层逻辑和结构效率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解构眼前的一切:
男主角的创业计划书漏洞百出,如同儿戏。
关键情节的转折依靠一连串低概率的巧合,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物的情感转变毫无铺垫,像是被剧本强行拨动的棋子。
就连那些号称“奢华”的布景和道具,在他眼中也透着一股廉价和敷衍。
这已不是欣赏,而是一场酷刑。一种类似于看到拙劣的代码、粗糙的工业设计时,那种对“低劣工艺”本能的排斥和生理性不适,强烈地冲击着他。
他记忆中被时光美化过的、属于柳亦繁的灵气,在这部公式化的产品里,被消耗得荡然无存。
这种“粗糙感”与戴小驿所说的“不是一个世界”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仿佛他所以为的、能够寄托情感的“美好”事物,无论是现实中的旧情,还是记忆里的偶像,其内在都充满了这种不堪一击的虚假和粗糙。
心塞,不再是因为偶像“堕落”带来的失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对“世间万物为何总是如此粗粝不完美”的厌烦和绝望。
就在这时,电影画面切入一个生硬的奢侈品广告植入镜头。男主角将一款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手表递给女主角,台词矫揉造作地强调着“永恒的品质与匠心”。
这个刻意营造的画面,却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周平安浑噩的思绪。
“匠心……”
这个词,精准地刺中了他作为技术创造者的神经末梢。一个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如果这个世界充斥着敷衍和粗制滥造,如果连记忆中的美好都注定要褪色、变质,那么,主动去创造、去固化一份极致的美,不计成本,不问回报,只为对抗时间与熵增——这,难道不是世间最极致的美?
他要为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偶像,为那个代表了青春符号的柳亦繁,亲手打造一部无与伦比的美学巨著。
不是这种粗制滥造的工业糖精,而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他要集结最顶级的团队,用最极致的影像语言,为她量身定制一个只属于她的光影世界。
他要让她的美,在最好的镜头下,以最完美的姿态,被永恒地定格下来。
这无关票房,甚至无关他人评价。这只关乎他个人的执念——他要亲手为他正在逝去的青春,建造一座不朽的纪念碑。
这个念头所带来的巨大冲击,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茫然和空落。一种久违的、属于创造者的激情和笃定,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他没有等到电影散场。
在周围情侣们为俗套剧情发出轻笑时,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座位,将银幕上的喧嚣和身边的窃窃私语彻底抛在身后。
影厅外的光线明亮而冷静。他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内心被一种沉静而疯狂的力量填满。
那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强烈,他需要和人面对面的交流,需要看到对方的表情,需要一种更具仪式感的方式来启动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