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凝视 第15章 第 15 章

实验室的感应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特殊冷却剂和臭氧的洁净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略显陈旧的走廊不同，实验室内部灯火通明，恒温恒湿，精密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几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

周平安带着柳亦繁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个独立工作区。一个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同样穿着白大褂但袖子挽到胳膊肘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弯腰调试着一台结构复杂的设备。

“赵峰。”周平安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男人闻声直起身，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被工作打断的一丝不耐，但看到周平安，立刻露出了笑容：“哟，周老板大驾光临，亲自监工啊？”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滑到周平安身后的柳亦繁身上，笑容瞬间定格，化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嘴巴微微张开。

他的视线在柳亦繁戴着口罩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两秒，然后猛地转向周平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你终于……”的了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指了指柳亦繁，又指了指周平安，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她……她是……？”

周平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非常平淡地介绍道：“柳亦繁柳小姐，来参观实验室。” 然后他对柳亦繁说：“赵峰，实验中心主任，我大学同学。”

柳亦繁立刻礼貌地摘下口罩，露出一个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赵主任，您好，打扰了。”

看到她的全貌，赵峰眼中的确认感更加强烈了。他脸上的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度热情甚至带着点调侃的笑容，他用力拍了一下周平安的胳膊，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好家伙！周平安！你小子可以啊！真人是比海报上还好看！怪不得……”

他话没说完，但那个“怪不得”后面省略的内容，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怪不得你当年那么喜欢。

柳亦繁笑容不变，心却猛地一紧。‘海报’？这个词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尘封的想象。大学宿舍的墙……贴着她的海报？她立刻看向周平安，搜寻他脸上哪怕一丝的尴尬或波动。

周平安却只是淡淡地瞥了赵峰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性的平静：“干活去。别废话。”

赵峰显然不怕他，嘿嘿一笑，转而热情地对柳亦繁说：“柳小姐，欢迎欢迎！你别介意啊，我们这糙地方，比不了你们片场。不过，”他语气带着自豪，指了指周围的设备，“咱们这儿的东西，可都是真家伙！平安这家伙，所有的家当和心思，可都砸在这儿了！”

柳亦繁敏锐地捕捉到赵峰对周平安那种熟稔的、毫不拘谨的态度，以及话语里透出的信息。她顺势接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赵主任和周总大学就是同学？真羡慕这样的情谊。”

“何止同学！睡我上铺的兄弟！”赵峰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候他就跟别人不一样，整天泡实验室，回来就对着墙……”他说到这儿，似乎意识到什么，尴尬地笑了笑，刹住了车，含糊道：“……呃，研究图纸，对，图纸！”

周平安打断了他，将话题引回技术：“柳小姐对高能量密度电池的基础原理有些兴趣，你给她简单讲讲分子锚定技术的直观演示。”

赵峰立刻进入了专业状态：“没问题！”他引着两人走到一台连接着多条线缆的透明密封舱前，里面固定着一片薄薄的、闪烁着特殊金属光泽的材料。

“柳小姐，你看好了，”赵峰操作着控制面板，语气带着演示的兴奋，“我们现在给这片材料施加极限电流。”

屏幕上数据开始飙升，密封舱内的材料微微发出亮光。柳亦繁屏息看着，她不太懂技术，但能感受到那种严谨而强大的力量。

突然，周平安插话，他不是对赵峰，而是直接对着柳亦繁解释，语气平静得像在描述一个自然现象：“传统材料到这里就会结构崩塌，但我们的锚定技术，能把它锁死在临界点之前一秒。”

他的目光专注在材料上，仿佛那才是世界的中心。就在这一秒，柳亦繁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了一句，问题指向了完全不同的维度：“周总大学时，也经常这样熬夜做实验吗？”

周平安的视线仍停留在实验舱上，随口答道：“嗯。经常。”

赵峰在一旁忍不住补充，带着回忆的口吻：“可不是！一做就是一通宵，天亮了才回宿舍。我们那时候都开玩笑，说实验室才是他老婆……”

柳亦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清晨，年轻的周平安带着一身疲惫和可能的兴奋回到宿舍，脱下实验服，然后……抬头看向墙上贴着的、她的海报。实验室是“老婆”，那她的海报是什么？一个遥远而完美的梦？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奖赏？

她再次看向周平安的侧脸，他依旧专注于技术演示，对赵峰的话不置可否。柳亦繁的指尖微微发凉。赵峰无意间透露的碎片，与周平安刚才在室外那句“替年轻时的自己完成梦想”彻底印证了。

她在他的人生剧本里，早已被书写了一个固定的角色——一个被凝视、被用来填补现实疲惫与空虚的完美符号。而现在，他正试图将这个符号，以最极致的方式，从二维的海报变为三维的、永恒的“艺术品”。

赵峰的热络和周平安的平静，构成了奇异的反差。柳亦繁站在这个充满未来感的实验室里，却感觉穿越到了十多年前那间普通的大学宿舍，看到了那个沉默的天才少年，和他墙上那个被无数次凝视的、她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影像。

她脸上依旧挂着参观者礼貌而好奇的微笑，但心底那片由专业素养构筑的冰层，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具体入微的往事证据，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冰冷的刺痛，也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对于角色理解的明悟，正从中渗透出来。

参观在赵峰热情的讲解和周平安偶尔精准的补充中结束。离开实验室时，赵峰还热情地招呼：“柳小姐，下次来容城，让平安带你来家里吃饭！你嫂子厨艺不错！”

柳亦繁笑着应允。当感应门再次合拢，将实验室的喧嚣隔绝，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空气瞬间回归到一种微妙的寂静。

柳亦繁没有立刻说话，她需要消化刚才的信息。周平安也沉默地走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寻常的工作交流。

走了几步，柳亦繁才仿佛不经意地，用一种混合着些许感慨和探究的语气，轻声说道：“赵主任人很热情……你们感情真好。”

周平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柳亦繁停顿片刻，终于将话题引向那个关键的点，语气尽量轻松，像在开玩笑：“他刚才好像……差点说漏嘴什么大学宿舍的……海报？”

她侧过头，观察着周平安的反应，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被崇拜者”的些许羞涩和好奇：“真的贴了很多吗？”

周平安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既没有被人揭露往事的尴尬，也没有追星成功的赧然。他的回答直接得近乎残酷，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参数：

“嗯。贴满了一整面墙。”

他顿了顿，仿佛在调取记忆数据，然后补充了一个更详尽的细节，语气依旧平淡：

“大概，从大二开始，一直到毕业。”

说完，他便转回头，继续向前走去，仿佛这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柳亦繁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心却像被浸入冰水。他语气里的那种绝对的坦然，比任何怀旧的羞涩或激动的表白，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疏离。

他并不以此为耻，也似乎不以此为荣。那只是一种……客观存在过的事实。就像他实验室里那些数据一样，是构成“周平安”这个数据库的一个历史参数。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规律的脚步声。沉默持续了片刻，柳亦繁忽然停下脚步，转向周平安。她的脸上没有笑容，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却直刺要害的认真。

“周平安，”她没有再用“周总”这个称呼，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周平安停下，回身看她，眼神平静，示意她说下去。

柳亦繁微微歪头，目光像最精密的手术刀，仔细描摹着他的表情，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你更喜欢16岁的我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措辞，然后，引用了那个他曾在剧本会上半开玩笑说出的、却像一根刺般扎在她心里的话：

“会不会觉得，我现在已经……‘老了’？再过三年，我都三十岁了。或许，你应该去找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来实现你的‘倾国’，那样不是更符合‘定格青春’的本意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但问题本身却尖锐无比，直接质疑了他整个项目的根基，以及她自身在他审美体系中的价值。

周平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惊讶的表情。他等她完全说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很深，仿佛穿透了时间，在对比着两个不同的映像。

然后，他开口了，语速比平时慢了一些，少了些分析性的斩钉截铁，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斟酌：

“不。”

他顿了顿，这个短暂的停顿在他是罕见的，仿佛在调取并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现在的你，更…真实。”他选择了一个词，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这种‘真实’的质感，“但16岁的你，更…梦幻。”

他仿佛沉浸在这种对比中，眼神有一刹那的游离，越过了眼前的她，看向了某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被时光柔焦过的画面。那种梦幻感，是他青春时代一个遥不可及却清晰无比的梦。

紧接着，像是被柳亦繁话里那个“更年轻的女孩”的假设拉回了现实，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外行、甚至有些荒谬的技术提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被冒犯了的意味：

“至于其他的年轻小姑娘？”

他几乎是立刻打断了这个思路，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聚焦，变得清晰而锐利，直直地看向柳亦繁：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说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这问题本身就不该问”的理所当然。在他那套严密的价值体系里，“柳亦繁”这个符号是唯一且不可替代的，任何试图寻找“平替”或“升级款”的想法，都是对他过去和现在所有投入与执念的彻底否定。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背影似乎比刚才更显沉默，仿佛被那个关于“16岁”的问题，勾起了一丝不愿多言的、属于私人的东西。

柳亦繁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失去了节奏。

他没有给她理性的分析，却给了她更致命的东西——一种带着偏袒的对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唯一性”。

“更真实” ， “更梦幻”。

“现在的你” ， “16岁的你”。

“和你有关” ，“和别人无关”。

这不再是对一个“美学系统”的评估，这是一个男人对两个深深烙印在他生命不同时期的、同一个女人的影像，最直接的情感剖白。

这种认知，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柳亦繁所有用于自我保护的、理性的冰层，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震撼和…一种被牢牢锁定的、无处遁形的恐慌。

她原本以为自己在解剖他，却猝不及防地，被他一句近乎本能的回答，拖入了更深、更无法控制的漩涡。

她看着周平安沉默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空气灼热，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