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凝视 第10章 第 10 章

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在周平安身后无声合上，将方才那场决定《倾国》灵魂的激烈争论隔绝在内。

门外走廊，柳亦繁的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经纪人杨薇快步跟在她身侧，大气不敢出，她能感觉到柳亦繁周身绷紧的气场，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震颤的沉寂。

直到坐进保姆车完全私密的空间，柳亦繁一直挺直的脊背才猛地靠进座椅里，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她抬手，指尖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闭上了眼。

车内死寂。杨薇屏息等待着。

几秒钟后，柳亦繁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冰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薇姐，”她开口，声音低哑，“你听到了吗？他说我……‘不会演爱’。”

杨薇立刻愤慨道：“他懂什么表演！一个做电池的，有几个钱就敢对你这影后指手画脚，把你当物件一样评头论足！简直……”

“可他说对了。”柳亦繁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巨大的力量。

杨薇愣住了。

柳亦繁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自己内心刚刚被撕开的裂口。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最痛、最不敢承认的地方。”

她的语气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自我剖析，“那些夸我‘有灵气’、‘高级’的影评，说的不就是我演不来俗套的痴缠爱恋，只能演疏离和破碎吗？我自己心里清楚，每次拿到需要热烈去‘爱’的角色，我有多吃力，多别扭。我最好的状态，就是‘不爱’的时候。”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掐进掌心。

“我厌恶他看我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性能参数。我愤怒他把我的艺术贬低成一组冰冷的数据。”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那是被冒犯的羞耻感在灼烧，“但他……他他妈的说得全对！他一眼就看穿了我所有的底牌，看穿了我那点赖以生存却又羞于承认的……本性。”

愤怒和被理解的震撼，像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汹涌的浪潮，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感到一种**裸的、无处遁形的恐慌，仿佛职业生涯所有华丽的袍子都被瞬间掀开，露出了下面连自己都不愿细看的真相。

“他不是在夸我，他是在给我下定义。”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柳亦繁，你最大的价值，就是你的‘冷’，你的‘没劲透了’。离了这个，你什么都不是。”

杨薇试图安慰：“亦繁，你别被他洗脑了……”

“洗脑？”柳亦繁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火焰，“不，他不是在洗脑我。他是在……解放我。”

这个词一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即一种更加复杂、近乎悲凉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给了我一个最残酷，但也最彻底的借口。”她喃喃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勉强自己去‘演’那些我根本不擅长的、掏心掏肺的炽热了。我只需要心安理得地、理直气壮地，把我骨子里的冷漠、疏离、甚至对这一切的‘没劲透了’的感觉，放大到极致就行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冰碴般的冷意，却让她奇异地冷静了下来。眼中的混乱和震颤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决绝。

“他不是周幽王，我也不是褒姒。”她的声音重新变得稳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他更像一个疯狂的科学家，而我是他选中的、属性特殊的实验材料。他要做的，不是取悦我，而是最大限度地激发我的特性，来完成他那个疯狂的构想。”

她看向杨薇，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好。那我就陪他玩到底。他要‘冷’？我就冷给他看，冷到彻骨，冷到让所有投资他的人都怀疑人生。他要‘不合作’？我就用最极致的方式‘不合作’，我要让整个剧组都围着我这种‘本性’转。”

“我要让他看看，他花钱买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我也要看看，靠着这份被他如此‘看重’的本性，我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杨薇看着柳亦繁，此刻的她，像一把刚刚被重新淬火、开刃的剑，寒光凛冽，却带着一种伤敌亦伤己的决绝。

周平安那番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身上某些沉重的枷锁，却也释放出了某些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危险的东西。

保姆车无声地汇入车流，载着一个被彻底激怒、也被意外“解放”了的灵魂，驶向未知的夜色。

周平安接着离开后，会议室里剩下编导团队核心几人，气氛诡异而兴奋。

沉默良久，一个年轻编剧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唉……吵了半天，最后还是大老板一锤定音。得，照着周总定的调子写吧。还想什么人物弧光、内在动机？他活脱脱就一个……”

他没说完，但另一位资深编剧陈锋，眼中闪着诡异的光，幽幽地接话：“你们想过没有？如果这个戏，最后真的‘烂尾’了，那才是真正的、极致的美。”

“老陈，你疯了吗？”有人失笑。

“我没疯。”陈锋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种冷峻的穿透力，“真正的‘烽火戏诸侯’，结局是什么？是烽火真的燃起，诸侯真的被戏弄，然后，王朝真的崩塌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控的、荒诞的‘烂尾’工程！”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回踱步：“我们现在在干嘛？我们在用几个亿的资金，试图在现实世界里，精准地‘复刻’一场古代的、失败的豪赌。如果……如果我们最终呈现出来的，不是一个工整的、符合叙事规律的‘艺术品’，而是一个同样带着某种失控感、某种未完成感、甚至因为极致追求而导致某种现实意义上的‘崩塌’的作品——比如它超出了预算、拖垮了周期、或者其最终的成片因为过于超前或偏执而引发巨大争议，不被世俗理解……”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每一张震惊的脸：“那么，这个创作过程本身，不就完美复现了‘烽火戏诸侯’的精神内核吗？我们用一场近乎疯狂的、结局未知的实践，去演绎一场历史上著名的疯狂与崩塌。过程与主题高度同构，这才是最顶级的隐喻，是行为艺术！”

这个观点太过惊世骇俗，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最初提议加爱情线的王和，此刻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声音都带着颤：

“我懂了！如果把周总看作是现代的‘周幽王’，那么他投资这部戏的行为，本身就是一场‘烽火戏诸侯’！我们整个剧组，就是他集结来的‘诸侯’！这部戏的最终命运——无论是成为传奇还是沦为笑谈——就是这场现代‘烽火’的结局！我们他妈的根本不是在演戏，我们就是戏本身！”

一股令人战栗的、诡异的宿命感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林娜导演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也异常坚定，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把每一帧画面、每一次表演，都做到极致。因为这一次，没有NG的机会。我们要让这场‘戏’，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其过程本身，都必须配得上‘倾国’这个名字。”

这个夜晚的讨论，没有得出一个标准的剧本答案，却为《倾国》项目注入了一个危险而迷人的灵魂。

林娜导演那句“没有NG的机会”像一道最终的指令，将弥漫的宿命感猛地压进了每个人的胸腔，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责任感。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林娜“啪”地一声合上了剧本。

她抬起头，脸上所有迷思和狂热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军事化的冷静和锐利。

“好了，‘戏’聊完了。”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核心成员，“现在，该干活了。”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开始下达指令：

“陈锋，你的想法危险但有价值。三天内，我要一份关于‘失控感’与‘未完成感’如何视觉化的具体案例备忘录，不要空谈理论。”

“老赵，汉风古城的数据今晚归档，明天九点，我要核心场景的概念图初稿，记住周总要的‘真’。”

“李锐，重新核算预算，资源向考据复原和质感改造倾斜，我要体现‘极致真实’的新方案。”

“孙老师，麻烦学术组根据‘反凝视’基调，重新梳理权力符号的考据，一周后给我报告。”

“散会！所有人，动起来！”

会议室里的人瞬间行动起来，收拾东西、打电话、聚拢讨论……高度亢奋又极度专注的紧张感取代了之前的哲学眩晕。

那个最初提议加爱情线的王和，愣了一下，也快步走向陈锋：“老陈，等等，你那备忘录，算我一份。”

巨大的哲学思辨，就此落地，转化为一个个需要熬夜攻克的具体任务。《倾国》这艘巨轮，在经历了灵魂深处的震撼后，终于全速驶向未知的深水区。

当“倾国”项目的庞大机器在林娜的指挥下，精密而狂热地开始全速运转时，它的缔造者和唯一能源——周平安，却悄然退至幕后，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真空状态。

电池厂的日常管理已由威华团队接管，他只保留最核心的技术决策权。而这一切对他而言，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再也无法填满他全部的精力。

他忽然发现，自己每天醒来，面对的不再是堆积如山的难题，而是大段大段……空白的时间。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就像一架始终超高速运转的引擎，突然被切断了负载，空转着，发出无所适从的嗡鸣。

钱，以前是他解决问题、实现想法的工具。而现在，它变成了一串庞大到近乎抽象的数字。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没有带来预想的兴奋，反而带来一种巨大的、令人烦躁的虚无感。

他望着窗外海城的天际线，喃喃自语：“钱来得太容易，有时候也是很烦恼的。”

他忽然有点理解了那种“小目标”的梗。那或许并非炫富，而是一种对巨大空虚的恐慌性填充。

当财富的规模超越所有梦想时，你反而会陷入“然后呢？”的空洞。周平安现在就站在这个空洞的边缘。

他推动“倾国”项目，本就是一次对青春记忆的安放，一次用疯狂填满空虚的尝试。但现在，项目进入了漫长而专业的执行期，有林娜和苏影她们去操心，他似乎又……无事可做了。

这种“无事可做”并非清闲，而是一种失去了方向感的失重。他习惯了被问题驱动，当外部压力消失，他反而不知如何驱动自己。

他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踱步，第一次觉得这里过于安静。

他需要找到一个新的事情，一个全新的、足够巨大的“问题”，来重新加载他那空转的、高性能的大脑引擎。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眼神中那熟悉的、冰冷的专注力开始重新凝聚，但这一次，其中掺杂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寻找目标的迷茫与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