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山城 第12章 第 12 章

“林清法官、陈涛法官，你们两个到庭长办公室去一趟，庭长找。”

来办公室喊人的是顺路的院办行政人员，林清从案卷中抬起头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带上陈涛往庭长办公室去。

刑庭庭长欧阳毅，毕业于水山大学法学院，在水山城刑庭工作已有三十年，马上退休的年纪，却对工作仍然保持着高度的专注和严肃态度，在院里上上下下口碑都很好，林清到达庭长办公室时，他正在起草一份判决。

看到林清二人进来，他示意二人在沙发上就座，开门见山道：“林清，有群众向纪委举报，你因为收受贿赂，给出了不公正的判决结果，院办让我先来向你询问一下事实情况。”

连林清也愣住了，收受贿赂？这在她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林清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听明白庭长究竟在说什么。

陈涛同样不知作何反应，作为林清的助理，林清对他既是领导，也是老师，他本能地想要否认，可是他毕竟只是个助理，法官如果真的有不当利益，他又怎么能知道？这样的事，是在每个法院，在每个法官身上都有可能发生的。

但很快，林清冷静了下来：“庭长，首先我可以郑重向您承诺，我绝不存在收受贿赂的行为，也愿意接受一切调查。其次，我希望知道所谓不公正的判决结果，具体指的是哪一起个案，起码这样我会有解释的方向。”

“【刑】1325号，案由是□□罪，你的审判结果是，维持原判。”

林清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涛便忍不住出声：“1325号的嫌疑人家属当庭侮辱司法人员，林法官给出了7日拘留的处罚，现在他们向纪委举报，明显就是为了打击报复，他们不过就是不满审判结果，才在林法官身上找事，这样的举报是没有事实依据的。”

“先冷静。”欧阳毅看了陈涛一眼：“你是林法官的助理是吧，这个案子是你们两个负责，之后林法官要向纪委提供解释材料，你也一样，毕竟案件的审判过程，你们两个是最清楚的。”

陈涛不仅没有冷静，甚至还因为后悔自己之前对林清产生了怀疑而更加激动：“当然清楚，这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一审法院判三缓三，都算是便宜他了，要不是因为这是二审，否则考虑到受害人如今因为多次自杀还在精神病院就医，又是未成年人，我的审判建议肯定是不适用缓刑。”

听完这番话，欧阳毅的表情不止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更添了几分正色：“这次举报的内容，恰恰就是中院给出了过轻的量刑，提出举报的，就是受害人的家属。”

从踏入这间庭长办公室开始，林清再一次受到了冲击，不仅是陈涛，连她都想当然地以为，举报自己的一定是在庭上就忍不住恶言相向的犯罪人一方，不曾考虑过，她屡次主动联系妇联介入，迄今为止仍然通过精神病院关注受害人病情的受害人一方，会向纪委举报她受贿。

“什么？”陈涛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一分钟前，他还在为自己对老师的不信任忏悔，一分钟后，他更是被这种当事人与司法机关互相的不信任深深震撼了。

怎么说呢，这就像是参与一场拔河赛，突然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其实才是自己的对手，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可以概括，而是更深层的无力。

陈涛的耳边，再度传来林清的声音，他向身旁看了一眼，只见林清的表情在方才一刹那的无措后，再度回归了平静：“庭长，情况我了解了。1325号案件，不存在事实认定错误和证据不足的情况，在二审中，双方当事人没有提交有效的新证据，而一审法官的判决，也是法定刑内自由裁量的结果，我基于法律给出的维持结果，这一点您可以通过案卷材料了解，后续我也会向纪委提交情况说明。至于受贿的部分，我接受任何形式的调查。”

欧阳毅点了点头，这个案子他已经提前了解过，林清的判决并没有什么不妥，今天的谈话，也是为了明确林清在此案中的态度。

“我们司法工作者，是为一个国家的司法体系，也为了所有的人民而工作，对于人民群众的误解，我们也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同时，如何更好地取得人民群众的信任，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林法官，在这件事上，院里是充分信任你的，清者自清，但你也要认真配合纪委同志的调查。”

林清站起身来：“明白，庭长。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去工作了。”

陈涛正准备起身，跟随林清离开，却见欧阳毅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院里和我个人都充分相信你的职业操守，但是对方的举报里也提供了一些线索，纪委的意思，审判工作密切关系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在事情查实之前，你先暂停工作，纪委那边也会尽快完成调查。”

明明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被恶意中伤的林清，却还因此要受到停职的影响，陈涛简直无法压抑心里的愤怒，来自犯罪人、受害人的恶意已经让人心寒，而内部也不得不站在举报人的立场上，疑罪从有。

可林清却只是点了点头：“好的庭长。”

陈涛在离开庭长办公室时才注意到，原来窗外是如此聒噪的蝉鸣，蝉鸣之声顺着走廊，填满了整个法院，扰得人心里烦躁不安。

林清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并迅速地向陈涛交接手上的案子，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工作：“这几天就辛苦你啦，最迟下周应该就能结束调查了，毕竟就现在院里的人手，庭长是绝对不会放任我休息太长时间的，这几个案子就按照我们之前对好的思路，你继续核查证据和安排会见。”

陈涛的脸色仍是不好看，林清笑了笑：“再辛苦一阵，回来请你吃大餐。”

“林法官，我们一起工作一年多了，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因为工作辛苦就心生不满，我只是。”陈涛不想再说下去，他已经不是还没毕业的法学生了，早就知道实际工作中会面对法理之外各种复杂的问题，很多话说出来，连他也嫌矫情。

“我知道，没关系的，这就是我们工作中的一部分，我们的工作是对人、对事以法律的角度做出判断，那我们自己，也一样需要交由其他的规则乃至人心做出判断，换位思考一下，这其实也很公平不是吗。”

说完这番话，林清走出了办公室，其他法官不知底细，只当作这是林清的某一次外勤，案子堆积如山，和林清擦身而过的人，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离开法院，林清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尽快完成自己的情况说明，以应对纪委的检查，但烈日炙烤之下，她只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搏星的门前。

“林清姐姐！”

小米的声音从拳馆里传来，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呀，快进来，我刚切好的西瓜，还是冰的哦！”

工作日的下午，拳馆没有其他客人预约，艾力刚送走一批暑假班的少年，现在正拿着西瓜，倚在门边上，他很少像小米那样高分贝地说话，只是冲着林清点了点头。

拳馆里安装着6台大功率的电扇，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吹散了林清身上的燥热，她接过小米手上的西瓜，轻声道了谢，前台桌角的螺丝松动，小米一边嘟囔着抱怨家具质量，一边起身去找工具箱，直到林清慢慢地吃完手里那块西瓜，艾力才出声问道：“心情不好？”

林清还以为自己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脸上却挂了相，要细说起来，却又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有点吧，工作上出了一点问题。”

在陈涛面前，林清作为他的半个老师，她自己的委屈甚至愤怒都必须藏好，陈涛没有接受停职审查，那他就还需要继续进行审判工作，对于年轻人来说，不将情绪带到工作之中是有难度的，对审判工作而言，就更是如此。

可在搏星，林清不需要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毕竟她现在的心情不佳，是连艾力都能看出来的程度。

“去洗个手，来缠拳带吧，心情不好的时候，最适合打靶。”艾力从架子上拿下一副拳套：“今天你的拳套没带来，先用公用的。”

艾力没有细问林清的烦恼，但不开心的时候，出点汗总是没错的。也好，比起现在回到宿舍去写情况说明，林清现在同样更希望戴上拳套。

直拳、勾拳、摆拳、顶膝，艾力穿着护具，一次又一次地喊林清再来，汗水模糊了林清的视线，她不自觉地在挥拳的同时发出低吼，小米则在拳套与手靶砰砰的撞击声中，修好了跛脚的收银桌。

一个半小时的训练结束，林清躺在训练室的软垫上，足足二十分钟才恢复站起身的体力，神奇的是，在这二十分钟放空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里既没有想到她需要完成的情况说明，也没有她尚未处理的未结案件，所有的思绪好像都随着汗水流出了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