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郁千惆清冷的面容,感受着四周压抑的窃笑和指指点点,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得几乎要爆炸。他嘴上却还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怒吼道:“混账!龙见影!龙见影就是这么教你对待客人的吗?!你给我等着!”
他试图用龙见影的名头来压人,却不知这更显出了他的无能和无耻。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传来,正是龙见影敬完一轮酒回来了。他故作惊讶地看着直挺挺跪在郁千惆面前的醉汉,那情景确实怎么看怎么滑稽。龙见影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但面上却满是关切,连忙上前,双手用力将醉汉搀扶起来,口中打着圆场:“这不是黎乐黎公子吗?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他绝口不问缘由,仿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热情地拉着脸上青红交错的黎乐坐回桌旁,亲自给他斟满一杯酒,笑道:“来,黎公子,压压惊,喝杯酒暖暖身子。”
眼看正主儿龙见影出现,而且态度如此“谦和”,黎乐虽然满腹怒火,但也自知理亏在先,又忌惮龙见影的势力,不敢当场发作,只得就坡下驴,接过酒杯,却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懑向龙见影抱怨:“龙兄!你家这位……脾气也太大了些!你也不管管!”
龙见影闻言,脸上堆起无奈的笑容,连连点头,顺着他的话应承道:“是是是,黎公子说的是,我家这位性子是直了些,回头我一定好好说说他,管管他!” 说着,他转头状似责备地瞧了郁千惆一眼。
郁千惆却只当没听见这边的对话,面容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自顾自地低头抿着酒,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龙见影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不禁暗笑,知道郁千惆根本没把黎乐和这番场面话放在心上。
话又说回来,以郁千惆的聪慧,自然明白龙见影此刻不过是应付场面的客套话,又岂会当真?
龙见影又陪着笑脸,好言好语地劝了黎乐几杯酒,并且自罚了三杯,算是替郁千惆“赔罪”,总算将这个嘟嘟囔囔、心有不甘的“瘟神”给送走了。
待黎乐走远,龙见影才转过身,对着郁千惆,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千惆,真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这地方就是这样,三教九流,什么样无理取闹的人都可能碰到。”
郁千惆放下酒杯,回以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清冷和促狭:“大哥言重了,我也没受什么委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黎乐消失的方向,语气略带嘲讽,“真正受了委屈的,怕是那位黎公子。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他这怕是头一遭,跪在了第三个人面前吧?”
“哈哈哈哈哈!”龙见影一听,再也忍不住,差点放声大笑起来,但顾及场合,赶紧用拳头抵住嘴唇,压低声音笑道,“千惆啊千惆,你……你可真是坏得很……” 话语里却满是欣赏和愉悦。这番风波,倒让他在郁千惆身上看到了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带着锐气的鲜活。
龙见影的笑声渐渐变得有些虚浮,他扶着额头,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重叠。他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股强烈的眩晕感,却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如同灌了铅一般。“唉……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他勉强撑着桌子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对郁千惆道:“千惆,这地方……待久了也无趣,我们还是走吧。”
郁千惆见他醉态明显,连忙起身伸手相扶。岂料龙见影脚下又是一个趔趄,整个人的重量毫无预兆地直往郁千惆怀里倒去。醉酒的人身体格外沉重,郁千惆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后退半步,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支撑住对方几乎完全软倒的身躯。他迅速调整姿势,右手拽过龙见影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左手紧紧扶住他的腰侧,这才勉强将人架住。
他转头对仍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晨玉道:“这里没事了,你回去吧。”
谁知晨玉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和恳求。郁千惆有些奇怪,问道:“还有事吗?”“……”晨玉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音:“郁公子……我……我不能现在回去。此时若回去,定会……定会被责打的。”他解释道,陪酒的规矩就是要陪足一夜,若未到午夜便被客人“赶”了回去,管事便会认定是他服侍不周,惹了客人厌弃,少不了一顿严厉的棍棒教训。
郁千惆闻言怔了怔,他虽不熟悉这风月场的规矩,但也能想象得到这些底层小倌的艰难处境。他看着晨玉眼中真实的恐惧,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也罢,那你先同我一起扶他回去,余下的事,之后再说。”
晨玉顿时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谢谢郁公子!谢谢郁公子!”
两人一左一右,费力地搀扶着几乎不省人事的龙见影,踉踉跄跄地穿过喧闹的宴席,在或明或暗的各种目光注视下,走出了水榭。等候在外的马车夫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三人合力才将龙见影塞进了宽敞的马车车厢内。车厢虽大,但要让一个成年男子完全躺下却也勉强,只能让他半靠着车壁。
郁千惆也喝了不少酒,好在今晚的酒不比那晚的“仙人醉”,后劲虽大,还不至于让他醉倒,但阵阵头晕却是真的。他需要新鲜空气清醒一下,便对晨玉道:“麻烦你照看着些,我出去吹点风醒醒酒。”
晨玉自是恭敬应下,尽心尽力地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支撑住龙见影疲软沉重的身体。
郁千惆掀开车帘,坐到车辕上,任由夜风吹拂着发烫的脸颊。马车缓缓启动,行驶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夜晚视线不清,路面难免有些颠簸,车厢随之轻轻摇晃。这规律的摇晃,加上车内暖意和酒意上涌,让本就精神紧张的晨玉也渐渐感到昏昏欲睡。
就在他半梦半醒、意识模糊之际,耳畔似乎听到靠在他肩头的龙见影极轻地唤了一声什么。声音含混不清,晨玉下意识地凑近了些,想听真切。
这一凑近,他听到一个名字,和一句模糊的低语。
晨玉猛地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凑近,几乎将耳朵贴到了龙见影的唇边,想听得更仔细些。
不料,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原本看似沉睡的龙见影突然动了一下,脑袋微微一探,温热的嘴唇竟准确无误地覆上了晨玉的唇!
晨玉浑身一僵,彻底愣住了。
在那个短暂而突如其来的吻中,齿唇相依的间隙,那个名字再一次从龙见影的齿缝间呢喃而出,带着一种醉意朦胧的、**蚀骨的缠绵意味。
这一次,晨玉听得真真切切。
未等他从这个震惊的吻和那个名字中反应过来,龙见影的头已经一歪,彻底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醉酒后无意识的举动。
晨玉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和龙见影平稳的呼吸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度和酒气。他望着龙见影沉睡的侧脸,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怅惘的叹息,消散在马车沉闷的空气里。
马车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后门停下。夜色已深,只有门檐下悬挂的两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郁千惆率先跳下车,对早已候在门边的两名心腹家丁低声吩咐了几句。家丁会意,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晨玉手中接过了依旧沉睡不醒的龙见影。
“小心些扶。”郁千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郁公子。”家丁恭敬应道,一左一右稳稳架住龙见影,步履沉稳地向院内走去。
晨玉跟着郁千惆下了车,站在微凉的夜风里,看着龙见影被搀扶进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垂首静立,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郁千惆安排妥当,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晨玉身上。先前晨玉说过的话他记在心里,风月场的规矩森严,晨玉就这么回去,恐怕难逃责难。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你先随我回客栈暂歇一晚。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回去,届时我会修书一封给你管事,说明情况,保你无事。”
晨玉一听,眼中顿时涌上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连忙躬身行礼:“多谢郁公子!多谢郁公子大恩!”
“不必多礼,跟我来吧。”郁千惆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