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玉,好名字。”郁千惆轻声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少年尚带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轻声相问:“不知……你是怎么到那不夜宫的?”
晨玉脸上的笑容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苦涩与哀伤的神情。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被我爹娘……卖进去的……” 他猛地摇了摇头,仿佛想甩掉这段不堪的记忆,举起酒杯,强颜欢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郁公子,我们喝酒好不好?”
爹娘?郁千惆执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若连亲生父母都不曾给予疼爱,这世间还能指望何处寻得温情?他自己尚且身陷囹圄,满心疮痍,又拿什么去安慰这个同样被至亲抛弃的少年?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无言以对,只能默默举起杯,与晨玉轻轻一碰,将那份苦涩连同酒液一并咽下。
然而,晨玉的情绪转变极快,方才的哀伤仿佛只是错觉,他很快又扬起脸,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庆幸,对郁千惆说道:“郁公子不必替我难过。说起来,我还算运气好的。幸好这次是被分来伺候您和龙爷这几位客人。我虽然只见过您一面,但也知道,以郁公子这样的人品,定不会为难我。您的朋友,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后怕,“如果……如果是被分到那边几桌客人那里,还不知道又要遭什么样的罪呢。”
郁千惆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怎么?在这里……不是只陪酒助兴吗?” 他心底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晨玉听了,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看透风尘的麻木和习以为常:“郁公子您真是……陪酒是可以陪一夜的呀。这一夜的光景,可以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脸上甚至还挂着职业性的笑容,显然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郁千惆不是想不到,而是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去想,不敢去触碰那深埋在心底、被他自己强行尘封的记忆——一如四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被元承霄当作玩物般,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与践踏……
他茫然四顾,水榭中依旧丝竹盈耳,笑语喧哗,那些锦衣华服的“贵人”们仍在纵情声色。相同的场景,相似的人群,而自己,千辛万苦挣扎出泥泞,但还有更多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仍然被强大的权势与背景蹂躏着。
天大地大,个人的力量在强权与**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不堪!他先前救不了寒兰,如今也救不了晨玉,他一个都就不了……
“咔嚓!”
一声脆响,突兀地打断了晨玉的话语,也惊醒了陷入可怕回忆的郁千惆。他愕然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的酒杯竟被无意识中骤然加力的手指硬生生捏碎!瓷片碎裂,残酒混着几缕鲜红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郁公子!您怎么了?您的手!” 晨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惊慌地看着郁千惆流血的手。
郁千惆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惊涛骇浪迅速褪去,重新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缓缓松开手,任由碎瓷片落在桌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酒渍和血迹,仿佛那伤口不是在自己身上。他抬起眼,对上晨玉担忧的目光,静静地回道,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没事,只是不小心。”
丝竹声靡靡,宴饮正酣。就在郁千惆因晨玉的遭遇而心绪难平之际,一个身形摇晃、满身酒气的男子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醉眼朦胧,完全无视了郁千惆的存在,借着酒劲,一屁股就坐在了龙见影方才的空位上。
郁千惆眉头微蹙,出于礼节,还是出声提醒道:“这位兄台,此位是我大哥的,你坐错了。”
那醉汉闻言,费力地睁了睁惺忪的醉眼,瞥了郁千惆一下,却完全不予理会。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直接指向一旁惴惴不安的晨玉,粗声粗气地命令道:“你!倒酒!” 晨玉虽不识此人,但见其气焰嚣张,不敢得罪,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为其斟满了酒杯。
不料,酒刚满上,那醉汉猛地一用力,竟将措手不及的晨玉狠狠扯到自己身边坐下,一只粗壮的胳膊如同铁钳般搭在了晨玉单薄的肩膀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斜睨着郁千惆,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道:“你……你就是龙见影带来的那个……那个……”
郁千惆压下心头不悦,沉声道:“你认识我大哥?”
“大哥?哈哈……大哥……” 醉汉莫名地怪笑起来,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郁千惆脸上,眼神混浊而放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某种令人不适的意味。
看来此人醉得不轻,言语无状。郁千惆不欲与醉汉纠缠,决定置之不理,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
然而,那醉汉见郁千惆不理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笑道:“可惜啊……真是可惜……” 边说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边猛地拽过身旁瑟瑟发抖的晨玉,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一低头,粗暴地朝着晨玉的嘴唇吻了下去!姿态旁若无人,嚣张至极!
晨玉虽自知身份低微,在这种场合本不应挣扎反抗,但扑面而来的浓烈酒气、对方粗鲁无礼的动作,尤其是这在大庭广广众之下的羞辱,让他出于本能地就想偏头逃离。可他的下巴连同纤细的脖子,被醉汉那只大手如同铁箍般紧紧掐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细微的、绝望的呜咽,眼中瞬间涌上了屈辱的泪水。
郁千惆本就因先前与晨玉的对话,对这群身不由己的小倌感同身受,为自己无力改变这现状而空自愤慨。此刻又亲眼见到此人如此蛮横嚣张,公然欺凌弱小,哪里还能忍得下去?积压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喝道:
“住手!”
这一声清叱,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竟一时压过了周遭的喧闹。
那醉汉的动作应声而止。他缓缓抬起头,松开了钳制晨玉的手,脸上却毫无愧色或惊慌,反而眯起那双醉意朦胧却透出几分精光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向怒容满面的郁千惆。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自量力、敢于挑衅的猎物。
郁千惆目光如冰,冷冷地扫过那醉汉依旧搭在晨玉肩上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大庭广众之下,你放尊重一点!”
“尊重?”那醉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引得周围几桌宾客纷纷侧目。他笑够了,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斜睨着郁千惆,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尊什么重?他不过是个小倌,生来就是供我们取乐的玩意儿!你——”他话锋一转,手指不客气地指向郁千惆,脸上露出一种下流的暧昧,“你不也一样?装什么清高?”
郁千惆闻言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话中深意。
那醉汉见他愣神,以为说中了他的“身份”,更加得意,笑嘻嘻地凑近些,压低了声音,话语却更加不堪入耳:“老子不介意三人行,玩点更刺激的……只要你的‘好大哥’龙见影同意,嘿嘿……”
这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针,瞬间刺穿了郁千惆最后的忍耐底线。他脸色骤然沉下,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之前强压的怒火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他盯着那醉汉,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我最后说一次——放、了、他!”
那醉汉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仗着几分家世和酒意,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呵斥?他非但没有察觉到郁千惆言语下那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反而觉得被冒犯了权威,顿时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吼道:“不放又怎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命令老子?!”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只见郁千惆手腕一翻,桌上满杯的酒液化作一道迅疾的水箭,劈头盖脸地泼向醉汉!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已扣住晨玉的手腕,巧妙一帶。那醉汉只觉手上一轻,眼前一花,原本被他钳制在怀里的晨玉,已然被郁千惆拉到了身后护住。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那醉汉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泼了个满头满脸,酒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流,狼狈不堪。
他先是完全懵住,待冰凉的酒液刺激得他回过神来,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顿时羞愤交加,怒火直冲头顶!“你找死!”他狂吼一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张牙舞爪地就冲向近在咫尺的郁千惆,看样子是想动手。
然而,他刚冲到郁千惆面前,拳头还没举起,郁千惆看似随意地脚尖轻轻一点,精准地点在他膝盖的某个穴位上。那醉汉顿时觉得整条腿一麻,酸软无力,“扑通”一声闷响,竟是不受控制地双膝一软,结结实实地跪倒在了郁千惆的面前!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使不上力。
郁千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挣扎的丑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轻笑道:“既已知错,便不必行此大礼了。起来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比任何辱骂都更具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