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踏着青石板路离去,不夜宫的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竟无一人上前阻拦。宫墙内的笙歌通宵未歇,与宫外的万籁俱寂恍如两个世界。
行至长街尽头,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风若行正焦灼地倚在客栈门框上,忽见晨雾中现出两道身影——走在前方的元承霄肩头凝着露水,郁千惆落后三步,月白锦袍在青石板路上拖出蜿蜒暗影。
"千惆!"风若行急步迎上,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三转,终是咽下满腹疑问。倒是林佑抱着剑从二楼探身,朝元承霄略一颔首:"东厢两间上房已备好热水。"
元承霄解下大氅抛给侍从,却见郁千惆已径自踏上楼梯。他望着那道清瘦背影消失在转角,背负的双手不自禁的紧握成拳
"主上。"暗卫悄无声息地现身,"司徒寻放了信鸽。"
"截下来。"元承霄碾碎指尖落花,"传令下去,未时三刻启程。"
"可您方才说明日..."
"夜长梦多。"
厢房内,郁千惆推开雕花木窗。晨风送来集市开张的喧闹,却吹不散鼻尖萦绕的龙涎香气——那是元承霄大氅上的熏香,四年来竟未曾变过。他望着街角卖杏花的老妪,忽然想起……旧时巫峡阁外的杏花林,也该开花了。
郁千惆解开腰间玉带,那袭月白锦袍便如流水般滑落榻上。烛光映照下,可见袍角用银线绣着百蝶穿花纹,袖口还缀着细米珠——仅是这些点缀,便抵得过寻常农户半年的嚼用。
他换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指尖抚过锦袍光滑的缎面,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冬天。师傅当掉最后一件皮袄,才换来药材治他风寒。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有些衣裳穿在身上,烫得人心头发慌。
烛火噼啪作响,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孤影。郁千惆和衣躺在硬板床上,粗布衣裳摩擦着皮肤,带来熟悉的粗糙感——这至少是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
他本已决意斩断前缘,将那个名字连同往事一并埋葬。可命运如同顽童,偏要将他二人再度牵扯。不夜宫中,元承霄的出现不像是巧合,这一切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他越是挣扎,束缚越紧。
“心不动,则不痛。”
他在心中默念这六字真言,这是四年来支撑他走过无数黑夜的箴言。可今夜,这句箴言失了效。胸腔左侧传来的闷痛如此清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窗外传来隐约的笛声,曲调陌生,却莫名勾起旧忆。他想起篝火阑珊的那夜,紫袍人终于放下手段,怜惜的向他承诺:“千惆,我会等你!”不管他信不信,早已时过境迁。
郁千惆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他强迫自己数息,一呼一吸间,试图将杂念排出体外。现实的烦恼太重,他背负不起,至少今夜,让他暂时卸下。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他终于沉入梦境。在那里,没有恩怨纠葛,没有门派重任,只有一个少年在杏花树下练剑,花瓣落满肩头。
未时三刻,客栈大堂烛火摇曳,空气凝滞。元承霄负手立在堂中,林佑带着几名心腹守在门侧。当郁千惆与风若行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时,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而来。
元承霄的视线牢牢锁在郁千惆身上,见他虽面色苍白却行动自如,紧绷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松了松。他几乎是立刻迎上前,无视了一旁的风若行,目光灼灼,低低唤道:“千惆。” 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郁千惆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又迅速松开。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元承霄,里面却像结了一层薄冰,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其下。他后退半步,拉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双手抱拳,行的是最标准不过的江湖礼节,语气疏离得如同对待陌路之人:
“多谢元公子此番仗义相助,此恩千惆铭记于心,容后必报。只是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还请……让路。” 字句清晰,语调平稳,没有怨恨,没有激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这般客套冰冷的态度,比直接的怒斥更让元承霄心头发凉。他上前一步,急道:“千惆!你的伤还未好,要去哪里?我……”
“郁千惆!” 一旁的林佑早已按捺不住,身形一闪,拦在郁千惆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意和讥诮,“你倒是装得一副云淡风轻!承霄为了救你,独闯龙潭,身陷重围,差点把命都丢在那鬼地方!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郁千惆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待事了,郁某自有报答。”
“报答?哈哈!” 林佑气极反笑,声音拔高,“你怎么报答?拿什么报答?你明明知道承霄他要的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报答!他为你做了多少,你心里清楚!”
一直强压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郁千惆猛地抬起头,霍然盯住林佑,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痛苦与悲愤,厉声打断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碴:
“他的命是命?!那我巫峡阁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这死寂骇人。
风若行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千惆僵直的背影。林佑张着嘴,后面所有质问的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淋淋的反问堵了回去,脸上只剩下错愕与惊疑。
而元承霄,在听到“巫峡阁”三个字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看向郁千惆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痛苦,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慌乱与绝望。
郁千惆的目光如寒潭静水,直直望向元承霄,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钉:
“你此次救我,我自会报恩。只要不违本心,即便你要我跪地叩首,我也认。但你心中所盼的那份情——绝无可能。”
他微微一顿,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语气却愈发坚定:
“若你觉得是我错了,是我在折磨你,或是后悔施恩于我,大可此刻取我性命。我绝不反抗,坦然受之。”
四周寂静,唯有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冽。他继续道:
“生命不易,众生皆只此一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你当年屠我巫峡阁满门,纵是奉命行事,终是手上染满献鲜血!单凭这一点,我便该与你势不两立。”
“可你偏偏又救我、助我,甚至予我重建门派之机。那三年,我日夜煎熬,几近崩溃。直至后来才想通——我不寻仇,不代表我认可你所作所为。师门亡魂在天有灵,苍天在上,今后的路是继续沉沦还是赎罪,全在你心!”
他之所以当众剖白,是因这一路走来,亲眼见过元承霄对旁人的宽容、对生命的敬畏。他私心盼着这份转变并非只为讨好自己,而是发自内心的醒悟。
正如他曾给风若行机会一般,如今他也愿给元承霄一线光明。这与情爱无关,而是他骨子里对“人皆可渡”的执念。年少时懵懂,如今历经生死,此心愈明。
至于那被强辱之痛,他只字未提。
并非忘却,而是刻意封存。
男儿心志如钢,身损可愈,但那段被碾碎尊严的黑暗,仍是夜半惊醒的噩梦。他总以为自己足够坚韧,却终是太高估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比起师门血海深仇,他至少还活着。
活着,便有微光。
“所以,放了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他长叹一声,如释重负:
“人生苦短,若能看淡生死、消弭恩怨,已是最好结局。”
语毕,胸中郁结似被清风拂散三分。虽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一刻,他终与自己的执念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果然,千惆真的是想给自己改过的机会——元承霄何等聪明,又岂会听不出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那不仅仅是划清界限,更是一种带着痛惜与期望的规劝。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的千惆,终究是那个内心柔软、愿意给予一线生机的人。
可骄傲如元承霄,此刻能生出改变的念头,全然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是郁千惆!换作世间任何其他人,绝不可能让他元承霄低头半分,更遑论反思己过!但一个更深的恐惧随之攫住了他:若他倾力去改,洗心革面,到头来郁千惆却依然无法接受他,那这一切改变,又有何意义?岂不是落得个更大的讽刺与绝望?
万千思绪在胸中翻腾,元承霄的目光紧紧锁着郁千惆,试图从那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下,再窥探出一丝别样的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你要我放下……谈何容易?” 他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除非时光倒流,你从未在我生命中出现,你我……从未相识!”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事实是,我伤害了你,重重地伤害了你。这笔债,我会用我日后余生,尽其所有去弥补,去赎我犯下的罪。非为其他,” 他一字一顿,目光灼灼似要烙进郁千惆心里,“只为,搏君一顾!”
郁千惆看着他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心知再多的劝说此刻也是徒劳。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仿佛一拳打在浸水的棉絮上,所有的力气都被吸走。他闭了闭眼,不再言语。
元承霄却将他的沉默当作了一种默许,一种他尚可争取的信号。他继续坚定地道,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俗语有云,凡事莫强求。但对于你,郁千惆,我偏偏要强求!”
郁千惆终于抬起眼,眼中是彻底的疲惫与一丝认命般的嘲弄:“所以,你到底要我怎样回报你这‘恩情’?”
元承霄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算计:“暂且记账上。我要你欠我的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累积,这辈子都还不清,也……不必还!”
这近乎无赖的宣言,让郁千惆最后一点争辩的力气也消散了。他无奈地闭了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再次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仿佛刚才激烈的情绪交锋从未发生。他不再看元承霄,只淡淡问道:“此刻,我可以走了吗?”
元承霄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不再多言,只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守在一旁的手下子弟们立刻齐刷刷地动了起来,如潮水般无声地向两侧退开,迅速让出了一条通往门口的、宽阔而压抑的通道。
郁千惆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元承霄一眼,挺直了那看似单薄却蕴藏着无尽坚韧的脊背,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烛影,走向那洞开的大门,走向门外未知的、却暂时属于他自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