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的淤青在冰袋的按压下,从尖锐的灼痛渐渐转为一种沉闷、边界模糊的钝痛,像一块顽固的礁石压在意识边缘。她放下冰袋,指尖触碰到那微热的肿胀,真实、具体,带着皮肤特有的弹性和温度。这是现实。她对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疲惫的脸,无声地重复:这是现实。
书包粗糙的帆布纹理硌着掌心,沉甸甸的分量坠着手臂。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清晨特有的微凉和尘埃味道,取代了那顽固盘踞的腐尸幻臭。推开家门,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过于明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却没有退缩。刺痛感是真实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真实。
街道苏醒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喇叭短促的鸣笛,早点摊油锅滋啦的爆响,送奶车叮铃铃的脆响,还有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这些声音不再隔着毛玻璃,它们带着各自的棱角,甚至有些嘈杂刺耳地撞进她的耳膜。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站在人行道上,像一个笨拙的学徒,重新学习聆听这属于白昼的乐章。每一种声音都如此平凡,如此充满烟火气,与那尸林冰裂的咔咔声和死寂的深渊呼啸,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冰冷的滞涩似乎松动了一丝。
走进教室,日光灯依旧惨白。她走向自己的座位,脚步不再虚浮,虽然沉重,却踏在坚实的地板上。同桌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还残留着昨天的困惑和一丝歉意。她努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更像脸颊肌肉的一次轻微痉挛。没有言语,她只是安静地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肩膀被触碰过的幻冷感依旧存在,像一块无法融化的薄冰贴在那里,但她没有躲闪。她只是将手伸进书包侧袋,指尖触碰到一本硬壳笔记本冰冷的塑料封皮,那熟悉的、属于纸张和油墨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课代表开始分发试卷,雪白的纸张摩擦着空气,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张,目光落在纸面上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数字,公式,定理……这些冰冷、绝对、遵循逻辑的东西,此刻却像一座坚实的堤坝,抵挡着记忆深处那片混乱、亵渎、毫无理性可言的尸骸森林。她拿起笔,笔尖悬在卷面上方,微微颤抖。不是为了解题,只是为了感受那塑料笔杆抵在指腹的微硬触感,感受笔芯金属尖端的冰凉。她需要这些微不足道的、属于物质的真实感,像溺水者抓住漂过的浮木。
第一节课是化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苯环的结构,枯燥的电子云轨道和键角数据如同最有效的镇静剂。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聚焦在黑板上那些扭曲的六边形和旁边标注的角度数字。她努力捕捉每一个音节,试图将它们编织成理解的网。起初,老师的讲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刺痛让她猛地一激灵,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
“……所以,这六个碳原子处于同一平面,键角是120度……”老师的声音终于清晰地穿透了那层无形的隔膜。
120度。一个绝对精确的数字。没有模糊,没有扭曲,没有那尸骸森林里肢体反关节折断的恐怖角度。她低下头,在笔记本空白的页角,用笔尖极其缓慢、用力地画下一个标准的、锐利的120度角。线条干净,棱角分明。她看着那个角,一遍又一遍。指尖拂过纸面,感受笔尖留下的微微凹陷的墨痕。现实有它的形状,有它的角度,有它冰冷的、可被测量的规则。这规则,此刻成了她的锚。
下课时,前座的男生转过身,大大咧咧地把一张揉皱的草稿纸拍在她摊开的化学笔记上:“喂,刚才那道题你听懂没?苯环上连羟基到底是邻对位定位基还是间位定位基?我怎么又晕了?”
她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苯环和箭头。男生的声音洪亮,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粗粝和一点不耐烦。这突兀的打扰,这属于青春期的、带着汗味和草稿纸气息的烦恼,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真实的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男生困惑而坦率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本上那个标准的120度角,再看向那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潦草的苯环。几秒钟的沉默后,她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轻轻点在男生草稿纸上的一个位置,声音干涩,语速很慢,但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这里…连羟基。是邻对位。”
男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抓了抓头发,转身回去修改了。她收回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粗糙纸张的触感。心口那块无形的薄冰,似乎又融化了一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个120度角的线条边缘,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属于现实的光泽。
深渊就在那里。她知道。那彻骨的冰寒,那无声蠕动的黑暗注视,早已成为她体内一道无法祛除的、幽深的裂痕。但此刻,她正站在这裂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学习如何在这道裂痕之上,继续行走。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痛感和无法言说的重量,但至少,她的脚,正踩在坚硬、真实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