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在布满灰尘的巴士座椅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她蜷缩在角落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每一次引擎的震动,每一次刹车的顿挫,都像无形的针,刺穿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窗外飞逝的街景——匆忙的行人,闪烁的霓虹,橱窗里僵硬的模特——在她眼中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灰蒙蒙的毛玻璃滤镜。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又像是刚从冰海里被打捞出来,四肢百骸都残留着一种浸透骨髓的虚脱和寒意。额角被床头柜撞出的肿块一跳一跳地抽痛,是此刻唯一清晰的、属于“现实”的锚点。她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痛感上,试图用这钝痛去驱赶脑海里那些盘旋不去的、更恐怖的画面。
然而,没用。
巴士猛地一晃,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前座的靠背。就在这瞬间的失重感里,那永恒的、无休无止的坠落感猛地攫住了她!心脏骤然停跳一拍,随即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胸腔。她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冰冷滑腻的虚空包裹着身体,飞速下坠时撕扯内脏的眩晕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泛起酸涩的胆汁味道。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喘。
更浓烈的是那股气味。明明巴士里只有汽油味、汗味和廉价香水混杂的浑浊空气,但她的鼻腔深处,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尸恶臭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不去。混杂着血腥、内脏**的甜腻腥臊,还有那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它们像无形的触手,缠绕着她的感官,让她一阵阵反胃,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校服袖口下,手腕苍白纤细。她神经质地、一遍遍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小臂内侧,留下深深浅浅的月牙形红痕。真实的刺痛感传来,像是在反复确认:皮肤是完好的,没有冻结的冰霜,没有青紫色的尸斑,也没有那如同活物般在皮下蠕动、赋予尸体亵渎生命的粘稠黑暗物质……
可这确认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深的恐惧。如果身体完好无损,那梦魇中深入骨髓的冰冷、那几乎捏碎脚踝的粘腻缠绕、那震碎骨骼的撞击剧痛……又是从何而来?它们如此真实,真实到此刻她光裸的脚踝皮肤下,那彻骨的寒意和诡异的束缚感依然清晰可辨,如同一条隐形的毒蛇,盘踞在那里,随时准备收紧。
“吱呀——”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学校到了。
她混在下车的人流里,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几乎要流泪。校园里充满了喧嚣——少年的追逐打闹,女孩的嬉笑交谈,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远处广播体操的单调旋律……这些属于白昼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传入她的耳中,变得遥远、模糊、失真,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尖锐感。她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飘荡在阳光明媚的活人世界,体内却残留着尸林深渊的彻骨冰寒和死寂。
走进教室,日光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每一张课桌,每一个角落。这过于明亮的光,本该驱散黑暗,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暴露在强光下的、无处遁形的恐慌。它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地解剖着她的恐惧,让她感觉自己苍白、脆弱、无所隐藏。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重重地坐下,把沉重的书包挡在身前,仿佛那是一面脆弱的盾牌。
同桌的女孩转过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含糊不清地说:“早啊!宴曲,你脸色好差,昨晚没睡好?” 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自然地拍在她的肩膀上。
“啊——!”
一声短促、压抑到变调的惊叫猛地从她喉咙里挤出!在那只温热的手掌触碰的瞬间,她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身体剧烈地一弹,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股冰冷的、粘腻的触感幻觉般顺着被拍打的肩膀瞬间蔓延开,如同梦中那黑暗物质缠绕脚踝的触感!她猛地扭过头,瞳孔因惊骇而收缩,死死盯住同桌错愕的脸。
同桌的笑容僵在脸上,手尴尬地悬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委屈:“……怎么了?吓到你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冷的淤泥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她能说什么?说你的触碰让我想起了从冻尸里爬出来的黑暗怪物?说你的体温让我感觉像被亵渎生命的粘液包裹?
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的孤立无援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惨白的脸和额角的淤青,手指死死抠进书包粗糙的布料里,指甲几乎要折断。肩膀被拍过的地方,那诡异的冰冷粘腻感挥之不去,与同桌掌心残留的、属于活人的温热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对比。
她缩在座位上,像一只受惊过度的蚌,紧紧闭合着自己。窗外阳光刺眼,教室里书声朗朗,而她,却感觉自己正坐在深渊的边缘,脚下是那片无声蠕动、由无数双死寂或凶戾眼睛构成的尸骸森林。白昼的光明,不过是覆盖在永恒噩梦之上,一层薄如蝉翼的、随时可能碎裂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