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那日,楚王陈络携“侧妃”薇赫同行。
因是私宴,无需太过拘礼,二人便穿了那日选好的一身藤紫、一身丁香色的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腰束羊脂白玉带,下悬成对的黑白玉佩。
只消一眼,便知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若说有何不足,便是两人不似新婚眷侣,反倒更像一对风华各异的异姓兄弟。
临下马车前,陈络轻轻拉住薇赫,郑重道,“阿星,今日过后,你便也在这棋局之上了。此时后悔,尚来得及。”
“何悔之有?”薇赫坚定道,“若非殿下,我早已死在那狱中。”
“好!”陈络心中顿生豪情,“那便让流言来得更猛烈些罢!”
说罢,他率先跃下马车,转身伸手去扶薇赫。
楚王府的车驾一到,早已引来明里暗里无数目光。
堂堂皇子娶了个男子,无论缘由如何,总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只见轿帘中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匀称有力,虽然好看,但一看就是男子的手。那人只搭着陈络微一借力,便轻捷落地,姿态从容。
薇赫下车的一瞬,陈络只觉周遭空气都灼热了几分——原是四下一片倒抽凉气,将凉气都吸干了的缘故。
那男子身量极高,比楚王还高出大半头,人拢着披风,面容虽带病色,却不显孱弱。通身气度宛若一柄光华内敛的宝刀,未出鞘,已见寒芒。
恰在此时,赵王陈绪与赵王妃王氏也至门前。
“三哥,三嫂。”陈络执礼。
“这位是……”陈绪略一斟酌称呼,“南昭来的贵客吧?”
薇赫未曾开口,却也给足面子,行了个南昭的日常问候礼节。
赵王素来是品鉴美人的行家,只消瞧薇赫一眼,顿觉惊鸿照影眼前一亮,心下暗自品评起来。
好个狐狸精魄修成的绝世佳人!虽是张男子面庞,却已锐极生艳模糊了性别,面若春晓之花,风流天成,偏偏眉宇间凛然生威,令人不敢逼视。那几分病色倒是恰到好处,如轻云蔽月般柔化了过盛锋芒,更显出一种堪堪可折的动人。
五弟这是捡到宝了啊!
平心而论,陈络本就是众皇子中容貌最出挑的那个。即便平日纨绔之名在外,那副好相貌却做不得假。
往日他一人独行已是夺目,而今身侧添了位容光绝世的“佳人”,二人并肩而立,直将周遭众人衬得黯然无光。
今夜东宫宴请的皆是宗室亲眷,对楚王这桩婚事自是清楚所谓内情。可此刻亲眼见了这位“侧妃”的风姿,众人心底却不约而同地动摇起来——面对这般神仙品貌的人物,难保楚王不是假戏真做,心甘情愿呢。
……
重阳夜宴设在东宫后园的临水轩,这席面不似寻常宫宴,布置很有些巧思。
只见水面漂浮着盏盏莲灯,点点烛光倒映在涟漪之中,拉出一条条摇曳的光带,煞是好看。席间错落摆放着各色名品菊花,暗香浮动,很是清雅。
灯火摇曳,菊影婆娑,蟹肥酒香,构成一幅极富诗意的秋夜宴饮图。
就连原本因着众人打量而略显拘谨的薇赫,置身这般雅景之中,神色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方才察觉到他的拘谨,陈络借由宽袖遮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薇赫指尖微颤,却没有抽回。
待众人依次落座,内侍们鱼贯而入,奉上蒸得通红饱满的湖蟹,又佐以温好的黄酒和姜醋。
太子与太子妃举杯致开场词,携手共敬众人,宣布宴席开始。
"今日家宴,不必拘束!"太子含笑说道。
因是在园中设宴,又都是沾亲带故的宗室,席间气氛确实轻松自在。
太子年轻,不似崇德帝那般积威甚久、众人敬畏,更添了几分家常的随意。
陈络的人缘这时便显出来了,不时有人端着酒杯前来敬酒。他谈笑自若,一一应下,还不忘体贴地为薇赫引荐。
可有一点,但凡有人要劝薇赫饮酒,他都以“旧伤未愈”为由替薇赫婉拒了,被人调侃了好几次也不恼,只笑吟吟地岔开话题。
推杯换盏间,正经膳食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
黄酒虽不烈,但饮得多了,陈络面颊也染上了浅浅绯色。他举止依旧得体,只是投向薇赫的目光比平日更加炽热直白。
薇赫心知他醉了,轻声劝他少饮些,陈络很是受用,果然不再多喝,只与两位兄长闲谈,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侧。
这儿全是他的亲戚,而阿星只识得他一个,理当优先顾着阿星才是。
见薇赫对着蟹盘微微蹙眉,并不动作,陈络立即会意。
“不会?”他凑得极近,侧首低语。
陈络本就低沉的音色,因着醉酒更添微哑,落在薇赫耳朵里,多了两分痒意。
薇赫眼睫轻垂,微微点头。
陈络自然地取过薇赫面前的蟹,挽起袖口,执起蟹八件,银签、小锤、剪刀在他手中运用自如。卸螯足、敲蟹壳、剔蟹肉,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有多少蟹曾经命丧楚王之口。
“吃吧。”他将堆满蟹肉蟹黄的碟子推回薇赫面前,又将姜醋推近了些,“我来之前问过李医正了,螃蟹性寒,阿星只吃这一个就好了,莫要多用。”
陈络见薇赫依言尝了一口蟹黄、又品了一块蟹肉后便不再动筷,又问,“可是不合胃口?这河鲜确实带些腥气,你若不爱,不必勉强。”
薇赫抬眼看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陈络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极其自然地伸手将那碟蟹肉取回自用。
在周遭几道尚未完全收回的目光注视下,他旁若无人地用银箸夹起蟹肉,蘸了点姜醋,便送入口中,吃得坦然自若,仿佛堂堂亲王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一边吃着那残蟹,一边招来侍立一旁的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几道口味清淡、更适合调养身体的菜肴便端到了薇赫面前——一道清炖鹧鸪汤,汤色澄澈透亮;一碟清炒时蔬,碧绿鲜嫩,瞧着甚是爽口;还有一份枣泥山药糕,看着便易克化。
“这些应该合你口味些,多用些,你伤后需得好好补养。”陈络说着,顺手又将一筷剔了刺的清蒸鲈鱼夹给薇赫。
这般体贴入微,连悄悄关注这边的太子心里都泛起嘀咕,难不成他还有些保媒拉纤的天分不成?
不对,是父皇有。
陈络了解太子,太子也了解陈络,他这五弟最是奸滑,看似不着调,实则当真八面玲珑面面俱到,非常人所能及也。
可眼前这样细致入微的关怀,已远超做戏的范畴。
赵王陈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轻笑,用只有身旁王妃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本王这回,真有个断袖兄弟了!”
太子和赵王两位兄长尚且没说什么,偏有那不识趣的要煞风景。
下首的旁支子弟陈炜,按辈分是陈络的堂侄,是个比陈络更混不吝的纨绔,见陈络比他混得开,一味只嫉妒他投了个好胎,不想着纨绔与纨绔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
陈炜平日里对陈络不过是面服心不服,此时许是喝酒喝昏了头,一时忘了分寸,竟大声嗤笑起来,“五叔待这闻所未闻的男侧妃当真是体贴,连蟹都亲手剥。莫非南昭那等蛮荒之地,连螃蟹都没有?”他刻意加重“男侧妃”三字,嘲讽之意明显。
席间霎时一静,薇赫握筷的手顿住,眸中寒光乍现,却并未发作。
陈络慢条斯理地拭净双手,朗声道,“贤侄此言差矣。南昭地处西南,山川壮丽,物产丰饶,饮食自然独具特色。”
陈络庆幸自己先前难得好学,看完了一整本《南昭游记》,不至于起了个话头就陷入说无可说的尴尬境地,他于席间侃侃而谈,“你口中的螃蟹,在南昭人看来,或许不过寻常水产,其地饮食,别有一番天地。”
“听闻南昭有一道‘酸笋煮鸡’,取山中鲜笋自然发酵,得其鲜与酸,用以调和鸡肉的丰腴。如此烹出的鸡肉,肉质紧实鲜嫩,汤底酸辣醒神,食之开脾健胃,乃是一道别开生面的美味。”
薇赫今日才对陈络的口才有了清晰认知,形容之详尽,仿佛他当真细细品味过似的。
“此外,南昭人深得自然馈赠,尤善以菌菇入馔。依四时之序,采撷山珍,既得至鲜之味,亦合养生之道。其地饮食,讲究药食同源,崇尚与自然相生相合,此中智慧,别有洞天。”
陈络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岂是那喝了二两黄汤就忘了天高地厚的人能领略的?”
陈络一通言语下来,陈炜酒醒了大半,他脸涨得通红,讷讷道,“五叔对南蛮…南昭风俗倒是了解。”
“略知一二罢了。”陈络面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嘚瑟,“总好过某些人,整日流连温柔乡,为了个花魁大闹青楼,险些被令尊打折了腿……对了,贤侄新得的那匹宝马,前蹄可找兽医瞧过了?别是被人用次货糊弄,枉费了那几千两雪花银。”
陈炜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他狎妓买马这些丑事自以为无人关注,却不料被陈络当着太子和众多宗亲的面给抖了个干净,顿时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半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络懒得搭理他,转而面带笑意,眼睛晶亮地凑近薇赫,“阿星我说得对不对?没给你丢脸吧?”
薇赫点头,“说得极好。”
将心比心,薇赫觉得有所不足,复又补充道,“以后若有机会,带你亲自尝过可好?”
夫夫二人闲话倒是自在,场上气氛经此一遭终究是冷了下来。
就在气氛微妙之际,一道清亮威严的女声自上方响起,“本宫瞧着,楚王这般倒很好。”
却是那荣昌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身份超然,其父先帝子嗣不丰,唯得她这一颗明珠,自幼便是千娇万宠着长大。
今上崇德帝当年以宗室子身份入继大统,对这位代表着先帝正统血脉的堂妹优容有加,特封食双亲王俸,见君王不拜。其驸马亦沾光,受封一品宗人令,在宗室中地位超然。
她的话,自然分量极重。
“络儿懂得照顾身边人,是最体贴不过的。”长公主目光温和,“这位南昭来的孩子,风姿卓然,静默守礼,与络儿一动一静,甚是相得益彰。”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方才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转而看向陈炜时,语气虽平和,却带着敲打之意,“我等宗室,一言一行代表着天家威严,莫学那市井小人胡乱嚼舌。南昭人杰地灵,岂可妄加揣测?先帝在时,也常教诲本宫,需怀四海之心。”
连先帝都搬出来了,陈炜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告罪离席,逃也似的归家了。
长公主不再多言,转而与太子妃品评起了秋菊,仿佛方才只是随口闲谈。
经她这一表态,席间再无人敢质疑半句。
陈络举杯遥敬,眼中带着感激,薇赫也颔首致意。
一场风波渐平,席间好不容易恢复了热闹,偏陈络这祸头子还不安生,倏地起身,执杯向长公主方向深深一揖。
“姑母金玉良言,令侄儿茅塞顿开。”他口齿清晰,声音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醉意,让人不好同他计较。
陈络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坐在长公主身侧那位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正是当朝一品宗人令,荣昌长公主驸马。
“只是……”陈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苦恼与困惑,像个真心求教的晚辈,“方才姑母也认可阿星与侄儿相得益彰,宗人府掌皇族属籍,不知姑父、驸马…嗯…宗人令大人,”他故意混淆了称呼,显得醉态可掬,“可否告知,我家阿星的名讳,可在玉牒之上?”
他这话问得看似随意,甚至带着醉后胡言的莽撞,实则精准无比。
直接在长公主表态后,当着所有宗亲的面,见缝插针将问题摆在了明面上。
玉牒乃皇室族谱,上了玉牒,薇赫这“楚王侧妃”的身份才算在法理上被皇室承认。
宗人令驸马爷闻言,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叹,这皮小子果然会顺杆爬。
驸马尚未开口,荣昌长公主已然笑出了声,对身旁的太子妃嗔道,“你看这老五,分明是醉了,开始胡搅蛮缠了——皇家的族谱,自有章程,岂是宴席之上能议的?”
陈络一向识趣儿,他口中连声唤着“姑父姑母”讨饶,顺着台阶自己个儿滚下来,却还不肯完全放弃,转而看向主位的太子,脸上堆起混不吝的笑,“四哥,您是一国储君,不会您金口玉言赐下的侧妃,不在那玉牒之上吧……不会吧,这多不像话!”
陈络像是酒劲上了头,方才还口齿清晰的人此刻站都站不稳了,人直接歪倒在了他那好侧妃身上。
太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措手不及,只打了句官腔,“五弟醉了,此事关乎宗法,需从长计议。”
“甚么从长计议……”陈络仗着醉酒,且纨绔之名在外,此刻竟不管不顾地胡搅蛮缠起来,“哥哥们成婚时,正妃侧妃入玉牒,可没见劳什子从长计议过。怎么到了弟弟这里,规矩就变了?”
陈络面色酡红,眼神迷离,瞧着俨然是醉狠了,可说出口的话一点不含糊,又一顶帽子扣下来,“看来父皇赐婚与太子赐婚还是有所不同的……嘿嘿嘿……”
陈络这边厢“酒后聊发少年狂”,还有闲心悄悄挠一下薇赫的手心,太子这边却面色发苦,不知该作何回答。
父皇他老人家是清修了不是仙去了!他哪能越过父皇给弟弟赐婚?还是这么个荒唐的男妃!
父皇啊父皇,您这可真是……害苦孩儿了!
陈络见好就收,不再紧逼太子,又转向宗人令,姿态放得更低,语气带着恳切,“姑父——您也看到了,阿星他性子好,受了委屈也不说,侄儿可舍不得。今日借着酒胆,恳请您老人家,看在侄儿一片真心的份上……多多费心。”
宗人令驸马深深看了陈络一眼,又瞥见身旁长公主微微颔首的动作,沉吟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楚王殿下放心,宗人府……会按章程办事。”
这话说得圆滑,未承诺具体时限,但“按章程办事”本身,就说明这事儿,妥了。
陈络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立刻举杯,“侄儿谢过姑父姑母!谢四哥成全!”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之后,席间人谁也不敢低看了这么位纨绔去。
甭管为了个男人闹这么一通荒不荒唐又值不值得,有几人有这恰到好处的“喝醉酒、说醉话”的本事呢?
至于那位搅了整场重阳夜宴的祸头子楚王,已经靠在他那侧妃怀中,醉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