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十八年,十月十四。
宜安葬、入殓、移柩。
时值冬日,天公却不作美,乌云摧城,电闪雷鸣,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离朝多时的崇德帝,悄然归朝。
结合近日朝中争端,无人不心知肚明,必有大事发生。
“恭迎陛下还朝!”
许久未开的大朝会,在雷声中重启。百官跪拜,山呼万岁。龙袍加身的崇德帝端坐御座,威仪一如往昔。
“朕离朝这些时日,倒让诸位看了一出好戏。”皇帝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殿文武尽数垂下头去。
“太子。”
太子应声出列,“儿臣在。”
“你自请辞位,朕,准了。”
满殿哗然!
太子猛然抬头,面色惨白,齐王眼中狂喜一闪而过,却听皇帝继续道,“即日起,太子闭门思过。何时想明白‘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何时再出来。”
此言意味深长——既是惩戒,却仍留着“为君”二字,很有转圜余地。
皇帝目光转向齐王,“至于你……”
齐王慌忙跪倒,“儿臣惶恐。”
“你确实该惶恐。”
崇德帝语气淡漠,“齐王,你可知他们打着你的旗号,都做了些什么?有些罪名,你担得起吗?”
齐王将头死死抵在地上,不敢辩,亦不敢言。
“即日起,同太子一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
不待齐王反应,视线已落向赵王,“还有你。”
赵王扑通跪地,冷汗涔涔——他自问未曾插手,正因如此,才更觉胆寒。
皇帝凝视他良久,久到赵王几欲瘫软,方缓缓开口,“你母妃近来身体有恙,你去金光寺为她祈福三月,尽尽孝心罢。”
赵王面无人色,母妃身体有无抱恙,他比清修的父皇更清楚才是,父皇这是何意?
“楚王。”
陈络应声跪倒,面上不见半分往日嬉笑神色,“儿臣在。”
连素来比他更混不吝的三哥都被逐出朝堂,陈络自知难逃此劫。
“江南旧案,由你彻查。凡有冤屈,一律平反。给朕办明白了,可懂?”
“父皇容禀!儿臣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崇德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你如何平庸了?朕这几个儿子里,属你最是刁滑。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与你无关,实则哪件事背后少得了你?”
陈络犹自挣扎,“儿臣惶恐!求父皇将儿臣与三位兄长一同禁足!”
“不接旨,便是抗旨。”
陈络以首叩地,“儿臣……遵旨!”
“朕赐你尚方宝剑,如朕亲临。若办不好——提头来见!”
“是!”
“晋王,”崇德帝望向殿中唯一仍站立着的儿子,面色稍霁,“罢了,绩儿留到年后再行就藩,多陪陪你母妃。”
“儿臣,谢父皇恩典!”
处置完几位皇子,崇德帝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似慨似叹,“朕不在这些时日,诸位爱卿,很是活跃啊。”
他话锋陡转,声如寒冰,“一个尚书之位,也值得满朝文武争相竞逐?”
恰时一道惊雷裂空,群臣呼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呼:“臣等惶恐!”
“户部尚书之位,朕看不必再争。”崇德帝居高临下,目光如刃,一一掠过众人,“户部右侍郎董延邹何在?”
董侍郎如梦初醒,慌忙出列,“臣在!”
“太子与齐王推举之人,朕观之……皆不如你。”
“臣不敢!”
“不敢?那朕今日便将这户部尚书之位赐你,还准你入内阁参赞机要——现在,你敢不敢?”
董延邹不过新晋右侍郎不久,哪能想到自己还有如此运道,他牙关一咬,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好!”
又是一番雷霆雨露,直至朝会将散,崇德帝方淡淡道,“晋王留下。”
……
“绩儿如今已至而立,而父皇,老了。”崇德帝轻抚御座扶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父皇春秋鼎盛,何出此言?”陈绩忙躬身道。
崇德帝摆了摆手,眼底泛起一丝难得的温和,“此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绩儿,你同朕说实话……心中可曾怨过朕?”
陈绩抬头,望见父皇鬓边显而易见的华发,眼眶不由一热,“父皇……”
他沉默片刻,终是坦然,“曾经……确是怨过。直至儿臣自己也身为人父,方才懂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至尊权位之下,尽是累累尸骸。”
“今日朝堂之上,几位弟弟的处境,儿臣都看在眼里。唯有儿臣一人,在父皇羽翼之下,得以置身事外。”
“很长一段岁月里,朕膝下唯有你一子。”崇德帝目光慈和,仿佛透过他看向遥远的过去,“你母族不显,性情又过于刚直,若卷入夺嫡之争,不知要平白遭受多少磨难。倒不如早早避开漩涡,做个安享尊荣的太平亲王,一世安稳。”
“是,父皇为儿臣铺就的,是一条真正的坦途。”
“既然留你到年后,便好好陪陪你母妃吧。”崇德帝沉吟片刻,似下了决心,“此番就藩后,若你母妃愿意,便将她接到封地奉养,以尽天年。”
这才是真正的恩典。
陈绩心头巨震,伏地叩首,声音已带哽咽,“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崇德帝亲手将他扶起,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父亲的落寞,“天家父子,一旦沾染一个权字,便再难有寻常亲情。绩儿,朕只愿你平安……愿你们,都平安。”
他望向殿外依旧沉郁的天色,目光悠远,“只可惜,这竟是世间最难之事。”
陈绩立于丹陛之下,望着龙椅上那位权御天下却倍显孤独的父亲,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
他退出大殿时,恰逢雨后初霁,天际浓云被风撕开一道裂隙,一缕明亮的天光,正落在他的前路之上。
……
“阿星——阿星——!”
人未至,声先到。陈络连朝服都未及换下,一路疾呼着穿庭过院,直闯到王府正院的演武场。
薇赫一身劲装,正在操练王府卫队,还未及开口,便被冲至眼前的陈络一把攥住了手腕。
“出大事了!”
薇赫被他不由分说地拉回书房,门扉“嘭”地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阿星,十万火急!”陈络气息未定,脸上却不见慌张,反有种“果然来了”的宿命感。
薇赫神色一凛,周身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可是边关有军情急报?”
“军情年年都有,北境防线固若金汤,鞑子打不进来——”陈络摆了摆手,随即压低了声音,“是齐王母家!江南那边,事发了!”
薇赫眸光一闪,他毕竟是曾在南昭权力中枢周旋过的人,立时抓住了关窍,“是因为长公主所言那位方大人?你将此事,透给太子了?”
“阿星当真一点就透!”陈络抚掌,随即垮下脸来,“本想隔岸观火,谁知父皇雷霆手段,直接将我那二三四哥一锅端了!如今倒好,竟将我这个朝中无权无势的老幺,一脚踹去江南这浑水里查案!”
“最后竟落在了你肩上。”薇赫初时诧异,但思绪流转间便已了然。
太子齐王乃是涉事之人,不能去,赵王……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启用他,只剩了晋王与楚王。
晋王虽说资历合适,但早不在夺嫡之列,而陈络看似弱势,实则从未真正远离风暴中心。
派他去,既能搅动僵局,又能让那几位被禁足的亲王及其背后势力无从着力,的确是一步妙棋。
“不过嘛,”陈络话锋一转,脸上又恢复了些神采,“正好能带阿星你去江南走走,顺便见见我母家亲戚。是我疏忽,一直未同你细说,我外祖家乃是徽商,生意遍布南方,后来同六妹妹母家搭上线,又将生意做去了北方。”
“原来如此,”薇赫颔首,“你的楚王封号,可是由此而来?”
“正是!”陈络挑眉,“如此看来,派我去,是不是天衣无缝?”
薇赫瞧着他故作得意的模样,心下明白他在强撑,却也不点破,“此去江南,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身体前倾,按住陈络的胳膊,凤目微凝,极具压迫感,让陈络有种被鹰隼锁定的错觉,“说说你的章程吧,殿下。这江南的龙潭虎穴,你准备如何闯?”
陈络神色一正,心底的真实谋划脱口而出,“自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我要瞎查一气,搅得他们鸡犬不宁;暗地里……”
他冷哼一声,眼中锐光乍现,“自然是掀了他们的老巢,让他们把吃下去的民脂民膏都吐出来!”
话一出口,陈络便觉被那目光慑住颇为丢脸,干脆就近将人一把抱住,开始胡搅蛮缠,“阿星哥哥,此去危机四伏,你定要与我同去,好好保护我才行。”
“自是如此。”薇赫答得干脆,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穿着朝服呢,硌得慌。”
薇赫一时没收住力气,陈络被推得一个趔趄,人都懵了,一身庄重亲王礼服衬着他尚且青涩的面容,活像孩童偷穿了大人衣裳。
薇赫瞧着,没忍住心下那点蠢蠢欲动,再次凑近,指尖轻轻捏了捏那柔软的耳垂。
薇赫目光专注,神色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好了,我的小殿下,”他声音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快去准备吧。这龙潭虎穴,我陪你一起去闯。”
陈络顿时回神,愤愤不平道,“第三次了!”说话间手已疾速探出,想要偷袭对方耳垂报复。
薇赫侧首轻松避开,反将一军,“好啊,那日在马车里,你果然是装睡。”
“阿星!”
[菜狗]朕,也想当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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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陛下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