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槛明高雪,幽人斗智棋。
伶舟荔菲不厌其烦地按照方才未结束的棋局,一颗一颗棋子摆好,瞅了一眼凌霄,将目标转向罗诗婴——
“罗姑娘,我们接着下?”
罗诗婴不紧不慢道:“我不给旁人善后。”
……
不到半柱香,凌霄又询问罗诗婴:
“他到哪里了?”
罗诗婴耐不住乏味,垂目打量残留的棋局,却始终不动手,仿佛说过的话不可改变,否则就会打自己的脸……
“你来把这一局下完,他便回来了。”
凌霄杵在大殿外张望,他无法控制公玉卿归来的速度,心急火燎亦无济于事……
不若找点事做,分散注意……
伶舟荔菲抿唇,“事先说好,你不许再发脾气了……”
他已然凌霄已然有了后怕,不经意间想到之前让江亦姝喝药时,对方一股脑摔他琥珀盅的情景……两人当真非属直系师徒吗?
伶舟荔菲小心翼翼思虑棋子之间的间距,窥视着向着棋盘中腹部进发。
根据情况忌讳靠近强敌……棋子多却没有战略配合,就如群羊相聚,无力自保。
首尾相顾用以自保,就会化战局不利为有利。抢先下手为强,己方得实地,对方得厚势;实地亏空……中和之道。
……
胜败之转变,如说话轻易,似不欺命出鞘般迅速。
玉案上残留半局,竟让凌霄占了优势,三枚白子围攻一黑子,伶舟荔菲却在尽力保它……
凌霄挖苦道:“还不舍得丢弃孤子?”
伶舟荔菲深思熟虑后,给自己找了个托词——棋子位置摆错了,才使凌霄有机可趁……
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青茬,别有深意道:“跟你学的,舍不得阿……”
“……”
罗诗婴见缝插针:“大堤溃决而不堵塞,洪水泛滥就越深入。”
是在点醒伶舟荔菲,堤溃蚁孔,东冲西决。
……
凌霄瞄了她一眼,“别提醒他。”
伶舟荔菲不乐意了,开始叫板:“嘿,提醒我怎么了,连罗姑娘都望眼欲穿你耍了诈!”
“让我赢一局又如何?”凌霄诘问。
罗诗婴:“以后唤我芊雪便是。”
叫“罗姑娘”显得过分生疏,反正她与伶舟荔菲“沆瀣一气”串谋已久……
“芊雪,你说他是不是犯规了?”伶舟荔菲指着棋盘上围攻的白子,很顺口地喊罗诗婴的旧名。
罗诗婴不当墙头草,独成一派,公正点评:
“虽然你当下已经脱离危险的关口,却像是自己挖坑往里跳……简而言之,舍不得小的,反而多损。”
“……”
情势紧迫再加上逼近天元,伶舟荔菲该弃的都弃了……仍损失惨重。
……
占尽对方中间的棋格,敌人就如鼠入袋。收取死去的卒子,当能吃掉对方的棋子却不下手,反而会遭受其祸害。
全身心投入棋局之中,凌霄无暇忧虑在外十个时辰未归的徒弟,专研下一步该如何走……
照此局面,伶舟荔菲势必要输,他欲出奇制胜……
起初是给罗诗婴抛出忸怩眼神,目语心计……奈何罗诗婴又开始假寐,不接收他的暗示……
“……凌仙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他仿造罗诗婴的语言,分散凌霄注意力。
凌霄慢腾腾落下一子,“没忘,不急。”
“……”
敌我白黑纷乱,相互制约乱如藤葛。杂乱交错,又相互超越。
伶舟荔菲复盘琢磨,揣测应是自己防守不坚固,贪得地盘而深入对方势力范围……
大意了。
凶猛相救,先后都会覆没。己方局势上下杂沓紊乱,周围四面隔闭不通。包围很少能够冲散,面对形势让人伤心哽咽。
自陷死地,诡谲狡诈变化多端。引诱敌人先行,往往就在己方势力范围之内。
损失棋子给敌人做诱饵,遗失三子而得到的却比失去的要多得多。缓追宽逼,两边相互配合紧密,追杀逃兵要留有余地,两边棋子要轻灵并能相互连结。前后蔓延连成一片,如火难以扑灭。
……
“再来一局!”伶舟荔菲拍案呼道……
凌霄不搭理他。
“这局你执黑!”
伶舟荔菲径自将黑白棋子倒回棋奁中,张罗着报仇雪耻……
凌霄背过了身。
伶舟荔菲:“……”
“还有多久?”凌霄终于说话,不过对象是烹茶的罗诗婴……
罗诗婴用圆竹扇扇了扇火苗,岩谷朱袍茶香飘逸。
她瞅了瞅壶里沸腾的茶,对凌霄道:“不到半刻钟。”
后者目色一沉,“我问的不是茶。”
“都一样。”
“……”
这番对话给了伶舟荔菲重振旗鼓的冀望,他恳恳劝道:
“再来一局嘛……说不定下着下着你想念的人就回来了呢?”
凌霄顿了好几秒,才徐徐转身正对棋盘,“……没想念他。”
他轻声细语,依旧让大殿内两人听见,伶舟荔菲咧嘴,“行……是我想念……”
……
凭借两边棋子轻灵伸展分布,左右蔓延,凌霄获得实地和外势比全歼逃兵多得多。对方要侵入或浅削都不起作用……
被迫行走恭敬而局促不安,伶舟荔菲对于自己丢失的是惆怅不已。留心棋局生变,拾掇棋子要快。
深念远虑兮胜乃可必。
……
输赢已成定局,伶舟荔菲还不死心,凌霄本想让对方全军覆没,毫无生机,远处却传来一道颤巍巍的声线,将他思路打断——
“师尊……”
公玉卿在路上,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收拾洁净,尚未流出的珠泪悉数憋回去……
可当两人相视那一瞬,公玉卿含情凝睇,玉容寂寞,梨花一枝春带雨。
而在他染上纤尘的锦衣后,露出一角淡紫……
江亦姝施施从他身后现身,与公玉卿净润的玉容一对比,谁更惨淡,一眼瞧出。
她泪珠盈睫,怔怔望着茶炉边坐着那人,眸中再无其他……
“……诗婴。”
她急迫想上前,却又不敢靠近,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只得眼巴巴望着公玉卿同脚同手地迈步至凌霄身边……
罗诗婴听见久违的昵称,并未可以藏匿,避开对方丝毫不含蓄的眼神,反而正视江亦姝,甚至朝她若无其事点头……
她这个动作做完,江亦姝便再也忍不住了,直冲到茶炉前——
“你是来接我的吗?我好想你,每天都特别想,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她眉颦秋波水溜,面颊滞下千万点啼痕,似桃花带雨胭脂透……
而罗诗婴神情木然,不打算回话……
江亦姝此刻与她的间距不过是一盏火炉,她心慌意乱,只想快些抱住罗诗婴,让她再也无法自己……
跨不出去,却被一道强劲力量拉回——
“刚烧开的!别烫伤了!”
伶舟荔菲被她赴汤蹈火,不畏生死的精神震撼到了……
情人在眼前,路都不看了,全留在罗诗婴身上!
江亦姝想挣脱,脚尖刚提出一步,对岸之人便后退一小步。
此刻痛心疾首四字深刻注如她的骨髓,她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感觉有多疼痛……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却无法靠近,对方还避她如蛇蝎……
“你别往后退……”
“别靠近。”
异口同声。
伶舟荔菲向来是多管闲事的那位,他对江亦姝缓缓道来:“今日芊雪来,是要……”
“你喊她什么?”江亦姝猩红双眼转移了目标,打断了伶舟荔菲的叙述。
“……”伶舟荔菲无语凝噎,他实在忍受不了一群人将他当做“调.情”的工具了……
“是我让他喊的。”罗诗婴出声解围。
……这让江亦姝的心又凉了几分……她喜欢在群众面前唤心上人的特殊亲昵称呼,显得自己才是被照顾被宠爱的唯一一位;相反,只有她和罗诗婴待在一起,总想喊她的全名……至少如今是这样。
可越来越多的人都可以喊罗诗婴的亲昵称呼了,她十二分不满……
但她脸不满的资格都缺失了。
……
伶舟荔菲接着说:“他们来商议红昭门被灭一事,因为仙界出现了‘渡魂术’,与魔界扯上联系,这才来与我筹划对策。”
江亦姝望着罗诗婴,不移半寸目光,作势要将对方一双杏眼望穿,一层一层剥开参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在两人打照面的第一瞬间,她内心是窃喜的,庆贺自己还能见到罗诗婴。
可转念一想,这么多天来,她自以为“易容的罗诗婴”白薝,原来真是一名普通魔修……
江亦姝的臆想破碎了……
望穿她盈盈秋水,蹙损她淡淡春山。
……
“你今晚……住在这里吗?”江亦姝有气无力地问罗诗婴。
她并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想同对方多说几句话罢了……
谁知又被伶舟荔菲抢答——
“你这不问的废话?我魔宫这么广阔,岂有让行云宗的人出去住客栈的道理……”
江亦姝仰头把眼眶的泪憋回去,她深深呼吸两次,半转身朝多话的伶舟荔菲愤慨吼道:
“你能不能本分地、安静地当个哑巴!!!”
她双目赤红,凶神恶煞形容足矣……
伶舟荔菲被她这一吼吼懵了,他全然没料到江亦姝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不止是他,一座皆惊。
大殿内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公玉卿更是不敢出气……他低下头,肩上突如其来一道温热……
凌霄的手臂抵上他的,公玉卿微微侧身躲开了,剩凌霄一人丧脸……
……
静默之后,伶舟荔菲嘟着嘴,“……你也太没有礼貌了。”
吐槽完还向罗诗婴抛去冤屈眼势,宛若在怪罪她没有教好江亦姝似的。
他绕过江亦姝,蹲在茶炉边,茶叶早已色泽加深到极点……
偌大的殿堂上,所有人都等着伶舟荔菲给大家斟茶,只有江亦姝始终伫立在原地,眸光在罗诗婴全身上下流转,灼烧得慌……
“嚯……刚刚什么动静?吼那么大声……”凤婹不合时宜地入了殿,伶舟荔菲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他苦色捂脸……在下属面前,伶舟荔菲又要装哑巴了……倒是如了江亦姝的愿。
死对头乍到,凌霄如何不防?一点就燃。
“走地鸡,你来做什么?”
凤婹怒视他:“嚯!白泥鳅,这里是魔宫,我身为尊上的将领,就连尊上的寝卧也是想去便去!用得着你管?……有这时间管我,你还不如关心关心你受伤易碎的小徒弟!”
伶舟荔菲:……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提及公玉卿,凌霄赫然,“你碰他了?!”
“嚯!别乱污蔑人!不然我把你剁成泥,变成‘白泥球’!”
凌霄:“来啊!!!”
晚间大战一触即发,不欺命又在刹那间钻进了凌霄手里。
公玉卿委实怀疑他从未与不欺命结成过主仆契……
一道金光荡过,凤婹踉跄后退,撞上门上;而凌霄同伶舟荔菲站在一条线上,没被波及到。
“嚯……尊上?你怎么帮他啊……”凤婹扶着腰,也没再叫嚣着腰讨伐“白泥鳅”……
他明白尊上是让他住手,不许在殿内斗殴。
在场唯一一位凡人,江亦姝。金光荡过之际,她一个病骨支离的人怎可抵挡得住?
彼时一道蓝色光界将她包住,蓝金相撞,她毫发无伤……
……若非宫殿地板油光锃亮,光洁如新,万千灰尘扬起,江亦姝即满面扑灰。
喜从天降!
江亦姝心花怒放将罗诗婴盯着更紧……是诗婴出手保护了她。
诗婴还是爱她的,只是藏于内心,不敢道出罢了。
毕竟诗婴乃修真界第一剑修,又是第一位达到“无心”境界的仙尊,定然顾虑重重,不方便表达情意……
……
江亦姝在脑中虚构半天,最后罗诗婴云淡风轻地朝伶舟荔菲说:
“不要伤及无辜。”
伶舟荔菲黠笑,捏一道法力,茶水被引出,在地上凝成字——
“我就知道你会帮她挡!”
罗诗婴:“……”此人被江亦姝收买了。
……
凌霄把公玉卿护在身后,他黯然阴鸷,根据凤婹所言,联想到公玉卿今日的失常,揣度必是凤婹卑鄙小人蜚短流长,蛊惑了他……
公玉卿不愿再保持一言不发,他在暗处伸出食指,轻柔地戳了一下凌霄的手心,
“师尊,他没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