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传·水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夏璇异常严肃，花晚莲则心不在焉，两人一路未交谈半句，回到夏璇的住处。

佟瑛已经沐浴过，随便穿了件夏璇的衣裳，秀发滴水，捧着杯茶倚在椅中闭目休息。夏璇先走到他身边，展开一旁的干布拢进他一头青丝，轻柔而仔细地擦拭。

花晚莲无言在他俩对面落座，忽地回忆涌上，思念起那个烛光下长发披肩的少年。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佟瑛终于半睁开眼：“先道个歉。这几天我私自去调查了一下这位‘杨二小姐’。我们俩都觉得，‘她’对我们的警惕有些不同寻常，武功也显然有所隐藏。而且，江湖上他的消息甚少，即便你，熟识的也是‘二少爷’，甚至没见过‘二小姐’的面。你的意思，我们不阻拦，但既然暂住云衣楼，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花晚莲先前其实已大致猜到佟瑛的动向，当下没有接话，只微一点头。

佟瑛与夏璇，虽然从属于云衣楼，然而即便楼主花粹馦也敬他们三分，对花晚莲而言，则更近似兄长而非下属。以两人的才智、学识、能力和武功，他一向对他们的行事、决定不会多插手，也从不需要疑心他们的目的。

佟瑛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我们觉得应该早些告诉你，至于之后做何决定，全凭你自己，我们都没有异议。”

花晚莲浅浅一笑，内心踏实：“谢谢。”

目光相接，信任尽在不言中。

夏璇接着说道：“沐易水阁的特殊不是秘密，江湖上大都有所听闻，知道阁主与夫人三对双生子，杨泠澈和杨泠浓是行二的双生兄妹，然而佟瑛此行发现一件蹊跷事——他们两个从未曾同时在人前出现过。

“即便在沐易水阁内也同样，两个人从出生就住在单独的别院，明明是阁主的亲生子女，除几个不能离开别院的仆役，平日里竟无人能得见。仅在沐易水阁举办重大宴会时才偶尔出现，却总只有其中一位出席。

“更有甚者，到两个人长大在阁内走动、甚至入江湖以后，他们那一院的仆役也不允许离开，依旧长驻别院，不和水阁的其他仆役见面。行三的杨徊燃和杨徊熄情况类似。老大杨落倒是与他们不同，和他一道出生的女婴被人暗算致死，是不少人目睹的。”

说到这儿他暂时住了口，放下潮湿的干布，取过梳子帮佟瑛梳起青丝，挑了根发带扎得松散，又亲了亲他的发旋，然后才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重新看向花晚莲。

花晚莲始终沉默不语，垂眸思索。

佟瑛淡声道：“按理，这是别人家的秘密，与云衣楼没任何关系，不应当多事，但现在的情形，显然不再那么简单。”他观察花晚莲的表情，挑眉问，“早就知道了？你像是并不惊讶。”

花晚莲苦笑：“不早，就差半个时辰。不过现在我的猜测就确实了，否则会麻烦你们去查一查。”

佟瑛没问他怎么知道的，平静道：“那就不多说你懂的话了。”

花晚莲闭了闭眼。

屋内寂静，佟瑛与夏璇都注视着沉思的花晚莲，少倾，佟瑛倒出杯茶，推到他面前：“你情绪不佳，看来原因在此。那么有一个问题——

“‘杨泠澈’和‘杨泠浓’，哪一个是真的？”

花晚莲想了很多，却太茫然，不知该想什么，更完全没有意识到过这其中意义，一怔，刚要开口，佟瑛打断他：“认真想清楚再回答。”

花晚莲于是默然不语，将面前茶杯握在手里，静静回忆。

他想起初见“杨泠澈”漫天桃花下的明艳笑容，想起并肩策马驰骋的美妙时光，想起少年指间潇洒旋转的沉重铜扇，想起秦门客栈飘逸自如的正义身影，想起怀里患病沉睡的可怜面容，想起温暖烛光中他一身白衣披散的乌黑长发……

他亦想起携“杨泠浓”四处游玩的时光，想起她看到鱼时微微眯眼偏开头的模样，想起她故意跌倒时狡猾无辜的表情，想起银荷对她的亲近，想起她睡意朦胧时情意脉脉望来的眼神……

想起她说“至少是他一片心意”时温柔哀伤的期盼神色。

想起他试完毒的那杯茶，想起他带着满脸不高兴吃干净的那盘不合口味的水煮鱼。

两个形象徐徐重合，花晚莲心情渐渐宁静。他拉住心里那团乱麻的线头，发现那是自己的爱意。他把纷乱纠结的感情一点点理顺，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原来面对“杨泠浓”时的熟悉感、被视而不见的快乐、以为是思念成疾的悸动，只因即便眼睛被蒙蔽，心却识得永久居住的身影。

花晚莲慢慢喝干已经凉透的茶水，抬头看佟瑛，双眼已然恢复神采，甚至愈加明亮。

“我不知道你俩怎么判断。”他悠然道，“不过我知道，他就是我找了五年的男人，而我也只在乎这个。”

佟瑛笑了。

夏璇笑意更甚，道：“其实我俩也这么认为。虽然我们不曾见过杨二公子，不过有个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苏慎盏。即使苏慎盏不知道他的双重身份，以两家的关系，显然他也不必变装参加炼灯山庄的亲睦大会。‘杨泠浓’见到我们时提防心太重，且刻意不露武功，‘杨泠澈’则声名显赫、身手超绝。以及照打听到的消息，‘二小姐’更罕有出现人前。结合而言，‘杨泠浓’该是假身份。”

花晚莲沉思道：“但是还有一点说不通，‘杨泠浓’比泠澈的身形要来得纤细一点。我抱过泠澈，虽然是五年前，但是他身上并没有穿什么填充物，这我很肯定。”

夏璇听完摸摸下巴，被唤醒了沉睡在记忆中的陈年往事：“你提醒我了……好几年前，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是个体格相当高大的男人，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扮作个女人后，整个人都纤细瘦弱了一大圈，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女人，让我印象深刻。”

花晚莲立刻坐直身体，与佟瑛对视一眼。

事情过去太久，夏璇又认真回忆了片刻其中细节，问道：“我记得只有一件事……‘杨泠澈’和‘杨泠浓’是不是身高差不多？”

花晚莲立即点头。

“唔，那就十拿九稳了。”夏璇勾一束佟瑛的头发绕在手指嬉戏，“我遇到的那个人，是沐易水阁阁主夫人的胞弟、我们未来少楼主夫人嫡亲的叔叔。”

花晚莲闭上眼，靠回椅背。

然后他蓦地想到一事：“连我也没有认出他，你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了吗？”

夏璇笑道：“可别钻牛角尖，你认不出只不过因为他扮得确实太好。至于我们，那是我们两个的道行太深。”

花晚莲也笑了一下，思索着问道：“那你们觉得，会被别人发现吗？”

佟瑛失笑道：“放心，不用过于为杨二少爷担忧。我觉得不但一般人看不穿，就是护法们那样的老妖怪，轻易也看不穿的。你没认出来，那是他存了心想骗你，而且你对他无论如何不会起怀疑的心思。”他顿了顿，道，“但也早就隐隐察觉的，不是吗？”

花晚莲喟叹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俩的眼睛。”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有疑惑，“但我总觉得，他在我面前，言行举止偶尔会露出一点原本的样子。”

佟瑛抿唇一笑：“那很好，不算意外。”

花晚莲示意请教，佟瑛只意味深长道：“这不应当由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