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铜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萱——现在或许该叫她王焕——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武则天那句"王萱,你比你父亲聪明"像一把利刃,将她精心编织十六年的伪装劈得粉碎。
"陛下...我..."
她声音哽在喉咙里。袖中的毒匕首早已遗失在崔府火场,此刻她赤手空拳跪在仇人面前,像个可笑的小丑。
"起来吧。"武则天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朕若想杀你,不会让你活到今日。"
王焕抬头,看到女帝手中拿着她从崔府带出的密信。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里面竟有一丝...欣赏?
"至于你——"武则天转向燕七夜,威严的声线罕见地出现波动,"终于肯回来见姑母了?"
王焕猛地转头。燕七夜跪在她身侧,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两行清泪正无声滑落。
"姑母..."燕七夜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王焕脑中轰然作响。燕七夜是...武则天的侄女?那个在江湖上救她、为她挡箭、与她同生共死的女飞贼,竟是皇亲贵胄?
"十五年前朕派人寻你,"武则天走下龙椅,亲手扶起燕七夜,"只找到你母亲的尸首。朕以为你也..."
燕七夜颤抖着握住女帝的手:"我躲在运尸车的草席下逃出长安...后来听说姑母登基,但我不敢回来。"
王焕看着这一幕,胸口像压了块巨石。她突然意识到,燕七夜对崔府布局的熟悉、对朝堂内幕的了解、甚至救她时选择的路线——都不是巧合。
"你们..."她声音嘶哑,"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武则天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从你入京赶考起,朕就注意到这个才学出众却总在袖中藏刃的'王公子'。"她轻轻摩挲着密信边缘,"朕给你查案的机会,就是想看看,仇恨与正义,你会如何选择。"
王焕浑身发抖。她以为自己在布局复仇,却原来一直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现在,朕给你两个选择。"武则天坐回龙椅,声音恢复帝王威仪,"一,现在取刀刺向朕,完成你的复仇;二,放下仇恨,用你的才能辅佐朕治理这天下。"
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王焕望向燕七夜,对方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愧疚、担忧,还有一丝...期待?
她想起这些日子看到的景象:洛阳城外领取赈灾粮的灾民,县衙前敲响登闻鼓的百姓,还有那卷《劝农桑制》上密密麻麻的惠民条款...
"臣..."她重重叩首,"愿为陛下效死。"
武则天露出满意的微笑:"明日早朝,朕会宣布你们的新职位。"她挥袖示意退下,"现在,你们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退出紫宸殿,王焕像游魂般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秋夜的凉风灌进衣领,她却感觉不到冷。所有的知觉都麻木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中盘旋——
燕七夜骗了她。
"王焕..."燕七夜在身后轻唤。
王焕猛地转身,将燕七夜拽到宫墙拐角的阴影里。月光下,她看清对方脸上未干的泪痕,却硬起心肠:"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崔府相遇,金簪线索,甚至..."她声音发抖,"那支箭?"
燕七夜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肩上包扎的伤口:"这个做不了假。"
纱布下渗出的血迹在月光下呈现暗红色。王焕想起那支弩箭破空而来的瞬间,燕七夜毫不犹豫扑向她的身影。
"我确实奉命观察你,"燕七夜系回衣领,声音哽咽,"但为你挡箭时,我根本没想过什么任务。"她抓住王焕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的跳动,骗不了人。"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王焕眼眶发热。她想抽回手,却被燕七夜握得更紧。
"我母亲...是陛下的妹妹。"燕七夜低声解释,"十五年前那场宫变,她为保护我而死。我在江湖漂泊这些年,看尽了民间疾苦...也看到了姑母治下的盛世。"
王焕沉默不语。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武氏篡唐,血债血偿"。可这些日子她亲眼所见,武则天的政令确实让百姓安居乐业...
"你呢?"燕七夜突然问,"还恨她吗?"
王焕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个好皇帝。"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无形的锁。燕七夜轻轻靠过来,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王焕没有推开她。夜风拂过宫墙,吹散了她心中一部分郁结。但更多的疑问仍盘旋不去——太平公主为何要伪造密信?武三思为何派人追杀她们?燕七夜的母亲死于哪场宫变?
"明日早朝后,"她最终轻声道,"你要把一切都告诉我。"
燕七夜点头,指尖悄悄勾住她的衣袖:"现在去我府上暂住吧,你的官驿不安全。"
两人沉默地走出宫门。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次日五更天,王焕穿着新赐的浅绯色官服站在文官队列末尾。周围官员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一个刚中状元就获破格提拔的年轻人,难免引人猜忌。
"陛下驾到!"
随着太监的唱喏,武则天身着朝服登上御座。王焕偷眼望去,女帝神色如常,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今有要职任命。"上官婉儿展开诏书,"新科状元王焕,擢为监察御史,赐绯袍银鱼袋;燕氏七夜,授内卫府司阶,赐紫服金符。"
朝堂上一片哗然。监察御史虽只是正八品上,却有风闻奏事之权;而内卫府司阶更是天子近臣,非心腹不得任。
王焕跪地谢恩时,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一道来自武三思——那位梁王眯着眼,像毒蛇盯上猎物;另一道来自太平公主,她站在龙椅侧下方,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退朝时,太平公主故意与王焕擦肩而过:"王御史,别忘了你姓什么。"她声音轻柔如毒蛇吐信,"本宫随时欢迎你来...叙旧。"
王焕背后沁出冷汗。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燕七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紫袍金带衬得她英气逼人。
"别理她。"燕七夜低语,"我们先去查阅卷宗。"
两人刚走出丹凤门,王焕就注意到街角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有人跟踪。"她压低声音。
燕七夜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武三思的人。跟我来。"
她带着王焕拐入西市拥挤的人流,三转两转钻进一家绸缎庄。从后门出来后,又穿过几条小巷,最终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
"我在长安的落脚处。"燕七夜掏出钥匙,"比官驿安全。"
院内栽着几株桂树,正值花期,甜香扑鼻。王焕跟着燕七夜进入书房,只见四壁书架上堆满卷宗,桌上摊开着洛阳城防图。
"你早就调查过崔明?"王焕拿起一册案卷,上面详细记录了崔明近半年的行踪。
燕七夜沏了杯茶递给她:"不止崔明。太平公主、武三思、李旦...所有可能威胁姑母的人,我都有档案。"
王焕心头一刺:"也包括我?"
燕七夜的手顿了顿:"你的卷宗...是最厚的。"
阳光透过窗棂,照见浮动的尘埃。王焕突然觉得很累,这几个月来紧绷的弦终于到了极限。她跌坐在胡床上,茶杯从指间滑落。
"我像个傻子是不是?"她苦笑,"满心想着复仇,却连身份都早被识破..."
燕七夜跪到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不。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她拇指轻轻擦过王焕眼下的青黑,"十六年卧薪尝胆,这份毅力,连姑母都赞叹。"
王焕想挣脱,却被燕七夜眼中的真诚定住。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清对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燕七夜哭了?
"给我看看你的卷宗。"她最终说道。
燕七夜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王焕翻开,第一页就记载着她何时入京、住在哪家客栈、每日行踪。但最让她震惊的是,后面竟附有她这些年写的所有诗文,甚至包括从未示人的几首闺怨词!
"这些...你怎么可能..."
"你在终南山隐居时,有个卖笔墨的老丈人。"燕七夜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的人。"
王焕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继续翻阅,发现后面还有对她武功路数的分析、饮食习惯的记录,甚至...每月信期的推算。
"燕七夜!"她啪地合上册子,耳根发烫。
燕七夜急忙摆手:"那是医师写的!说长期束胸会影响...总之是为了你的健康!"
两人四目相对,突然同时笑出声来。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王焕这才注意到书房角落摆着一张矮榻,上面放着两个枕头。
"你早就准备让我住这儿?"
燕七夜耳尖泛红:"只是...以防万一。"
王焕摇摇头,继续翻阅卷宗。后面几页记载了她与几位寒门学子的交往,旁边有燕七夜的批注:"真心结交,非为利用";还有她暗中接济城外灾民的事迹,批注是:"心性纯良,与王家其他人不同"。
看到这里,王焕心头一热。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女飞贼,竟如此细致地观察着她的每一面。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她轻声问,"关于你母亲...那场宫变..."
燕七夜神色一黯。她起身从暗格取出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与武则天有七分相似的宫装美人,怀中抱着个三四岁的女童。
"母亲封号韩国夫人,是姑母的胞妹。"燕七夜指尖轻抚画像,"十五年前,有人向先帝告发母亲行巫蛊之术,诅咒王皇后..."
王焕猛地抬头:"王皇后?我姑姑?"
燕七夜点头:"母亲被赐死那夜,乳母将我藏在运尸车里送出宫。后来听说...王皇后不久也被废了。"
王焕脑中闪过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武媚娘害死你姑姑,此仇不共戴天"。可若按燕七夜所说,韩国夫人之死与王皇后有关...
"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
燕七夜收起画像:"我不确定。但母亲临终前反复说'太平误我'..."
太平公主?王焕心跳加速。如果当年是太平公主挑拨离间,导致韩国夫人与王皇后相继遭难,那么她家族的覆灭,或许另有隐情?
"我需要查证。"她站起身,"御史台有历年案卷..."
燕七夜按住她的手:"先吃饭。你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
这时王焕才注意到桌上已摆好饭菜——胡麻饼、驼峰炙、金齑玉鲙,都是她爱吃的。她惊讶地看向燕七夜。
"我说过,"燕七夜得意地眨眼,"你的卷宗是最厚的。"
用膳时,王焕问起燕七夜这些年的经历。对方轻描淡写地说着如何在江湖漂泊,如何学会飞檐走壁,但王焕注意到,每当提及"师父"二字时,燕七夜眼中都会闪过一丝痛楚。
"你师父...是谁?"
燕七夜放下筷子:"公孙大娘。"
王焕瞪大眼睛——那位名动天下的剑器舞大家,竟是燕七夜的师父?
"三年前她为救我,死在太平公主派来的刺客手上。"燕七夜声音平静,手指却将筷子捏得咯吱响,"从那以后,我决定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
王焕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两个失去至亲的女子,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相偎。
傍晚时分,两人换上便装前往御史台。新任监察御史的身份让王焕顺利调出了十五年前的案卷,但关于韩国夫人和王皇后的记录都残缺不全。
"明显被人动过手脚。"王焕翻着泛黄的纸页,眉头紧锁。
燕七夜突然指向一行小字:"看这个审讯记录。王皇后身边有个宫女招供说,曾见韩国夫人与'太平'密会。"
"太平?"王焕凑近细看,"是太平公主?"
"不对。"燕七夜摇头,"那时太平公主才十二三岁,不可能参与朝争。这个'太平'应该是指..."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太平观!"
太平观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道观,当年许多宫廷贵妇都会去上香。若韩国夫人与王皇后的人在那里密会...
"明日我们去太平观。"王焕合上卷宗,"现在得回去了,宵禁要开始了。"
走出御史台,暮色已笼罩长安。两人沿着朱雀大街缓步而行,各怀心事。转过一个街角时,燕七夜突然拉住王焕。
"有人跟踪。"她低声道,"不是上午那批。"
王焕余光瞥见巷口闪过一道黑影,步伐轻盈,显然武功不弱。燕七夜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继续前行。
"前面有家胭脂铺,"她附耳道,"试胭脂时从后门走。"
两人假装选购胭脂,王焕笨拙地往脸上涂抹的样子惹得燕七夜偷笑。趁店主转身取货时,她们迅速溜进后院,翻墙进入相邻的乐坊。
琴瑟声中,燕七夜拉着王焕穿过歌舞伎们练功的回廊,从侧门闪出。两人一路小跑,直到确认甩掉跟踪者才停下喘息。
"不是武三思的人。"燕七夜皱眉,"身手太好,像是..."
"太平公主的内卫。"王焕接话,"她今早的威胁不是空话。"
回到燕七夜的宅邸,两人简单梳洗后准备歇息。王焕站在厢房门口,突然有些不自在——过去几日她们为查案同宿过多次,但那时她还以为燕七夜只是个江湖女子...
"我睡书房。"她转身要走。
燕七夜一把拉住她:"别傻了,那张榻硬得像石板。"她指了指内室的雕花大床,"足够睡两个人。"
见王焕犹豫,燕七夜突然凑近:"怎么,王大人怕我吃了你不成?"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王焕耳根发烫:"胡说什么!只是...不合礼数。"
"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不合礼数?"燕七夜眨眨眼,"除非..."她故意拉长声调,"王大人有什么别的想法?"
王焕气结,索性大步走进内室,和衣躺到床内侧。燕七夜笑着吹灭蜡烛,在她身侧躺下。
黑暗中,两人呼吸清晰可闻。王焕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燕七夜轻叹一声:"放松点,我不会咬人的。"
"燕七夜!"
"叫我七夜。"对方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母亲在世时...都这么叫我。"
王焕心头一颤。她慢慢转过身,借着月光看到燕七夜侧脸的轮廓,长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
"七夜..."她轻声唤道。
燕七夜突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王焕刚要挣扎,就听对方在耳边低语:"窗外有人。"
她立刻安静下来,耳畔是燕七夜有力的心跳。两人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直到听见瓦片轻微的响动——那人离开了。
"走了。"燕七夜松开手,却没有挪开身子,"今晚最好保持这样,以防他们再来。"
王焕知道这只是借口,却没有拆穿。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自己不至于太僵硬。燕七夜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让她想起终南山上的秋天。
"睡吧。"燕七夜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明日还要去太平观呢。"
王焕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温暖的怀抱中,她做了十六年来第一个没有噩梦的梦。
次日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两人。
"王御史!"是上官婉儿的声音,"陛下急召!"
王焕慌忙起身整理衣冠。开门后,上官婉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凌乱的头发和燕七夜半敞的衣领,却没有多言。
"太平观昨夜起火,"她直入主题,"住持被人勒死在禅房。"
王焕与燕七夜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他们的线索,又断了。
"陛下命你二人即刻前往查案。"上官婉儿递上一道密旨,临走时突然压低声音对王焕说,"十五年前王皇后案另有隐情,小心太平公主。"
王焕心头一震。上官婉儿为何突然告诉她这个?是武则天的授意,还是...
"走吧。"燕七夜已经换好官服,"这次,我们一定要赶在凶手前面。"
踏出大门时,王焕抬头看了看天色。长安城上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而她们要面对的风暴,或许比这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