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天上的星星怎么有条尾巴啊”
“因为有一位神明离开我们了”
“神仙也会死吗?”
“世人遗忘,则香火断绝,神祗消散”
......
他死了
他又活了
泽水站在自己满目疮痍的庙宇前,终于接受自己活过来的事实了,他负手而立,环顾四周,神庙内蛛网密布,供桌上积了足有三寸厚的灰尘,角落里堆满了枯枝败叶。
最离谱的是大殿中央竟然长出了一棵小树苗,正欢快地向着漏雨的屋顶生长。
那尊原本应该威风凛凛的泥塑如今缺胳膊少腿,脸上彩绘剥落得像个大花脸,头顶还筑了个鸟窝,一只麻雀正惊恐地看着他。
“好家伙!”他愤怒的声线带着干涩沙哑:“这是直接逼本神入土为安,就地长草了啊。”
厚重的灰尘随着空气冲进鼻腔,记忆从脑中闪过,如鹅毛浮水,不沾半点水珠,他抓了抓脑袋,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但又想不起遗忘了什么。垂下头颅,心里不禁排腹:凡人还真是喜新厌旧啊。
许久,只好作罢,他撸起袖子,单手结印想变个扫帚,结果念了几次咒语,手中只是微妙的闪着灵光,丝毫没有扫帚的踪影,不禁一阵捶胸顿足,如今神力还未恢复,变个破扫帚都十分费劲。
“凡人就是薄情寡义!”泽水将宽大的袖摆绑起来,一边讲地上的泥塑搬上供台,一边愤愤不平,“当年我香火鼎盛的时候,哪个凡人家里吵架不来拜我?夫妻不和、兄弟吵架、邻里纠纷,哪个不是靠我和稀泥。”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和稀泥”不太体面,改口道:“靠我泽水神君明察秋毫,居中调和。”
骂着骂着一只肥硕的老鼠从供桌下窜过,本就不结实的供桌瞬间倒下,将刚扶正的泥塑摔的粉碎,泽水气的鼻孔朝天,心道:连老鼠都敢欺负自己,这个神君做的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着就抬脚就想踢过去,怎料踩到地上的碎瓦片滑了一跤,险些劈了个叉。
他哎呦一声,捂着裆部痛苦地跪倒在地,一身白衫裹满了地上的湿泥,像极了淤泥浸染的莲花,他不禁感叹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衰神附体。
就在泽水捂着要害,疼的龇牙咧嘴,怀疑神生时,庙门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一个粗布罗衫的姑娘站在门口,浑身湿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
女孩怯生生问道:“哥哥.....你没事吧?”
小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两根红绳扎着,红扑扑脸蛋霎是可爱,指着地上的碎片,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你是在这个破庙里上香吗?”
“咳....”泽水本想表明身份,转念想到来这个庙宇的应该是自己的信徒,如果被自己的信徒看见自己崇拜祈愿的神明这个样子,往后恐怕真的要香火断绝了,于是改了口:“我是路过此地的路人,见这庙宇破败不堪,不忍神明伤心,便进来打扫一番。”
小姑娘闻言,“这庙早就没人拜了”
“为何?”泽水心一沉。
“大家都说他不灵了,就不拜了,现在大家都改拜其他神君殿了。”
没人拜了?其他神君殿?!还有其他神君和自己抢香火?一时急火攻心!气的忘记了裆下疼痛,咻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泽水声音有些发抖。
“我叫阿美。“小姑娘眨巴着大眼说道。
“阿美......”泽水反复呢喃道,不断的在神识中来回检索,十分确实自己确定没有阿美这个名字的信徒,心底忍不住泛起一阵失落。
沉默片刻,阿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干瘪的苹果,放在倒塌的供桌前,又取出三根香递给泽水:“给,虽然庙破了点,但既然你来了,就上柱香吧。“
泽水看着那个干巴巴的苹果和手中湿哒哒的三根香,心头突然一酸。几百年了,这是第一个给他上供的人,没想到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阿美,你为何还来这破庙?”
阿美眨眨眼:“我是来避雨的。”
......
泽水喉头一哽,千言万语顿时被堵得严严实实,心中感叹,至少自己的庙还有避雨的功能。
“你知道现在的人都去那些地方上香了吗?“泽水问道
“当然是白月殿啦!白月神君可灵验了,求子得子,求财得财,大家每月初一十五必去上香呢!“
泽水听到这个名字如遭雷劈,白月!竟然是他!
阿花没有注意泽水越发黑透的脸,还在兴奋地说,“庙里可热闹了,供桌上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
听她如数家珍的夸着白月,泽水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捂着心口连忙打断:“好......了好了,不用再夸了,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外面雨也停了,你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心中默念: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阿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看了一下外面,发现天色确实已经开始暗沉,雨水也渐渐停止了,快步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要去白月殿看看吗?就在山顶上,路很好认的。“
泽水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用力点头:“好,多谢”心里早已迫不及待,等小姑娘身影消失在林径中,笑容立刻垮了下来。等晚上没人,自己可要好好会会这个白!月!上!神!
山路确实如阿花所说很好认,因为前往白月庙的香客络绎不绝,生生在山上踩出了一条宽阔的土路。
泽水随着人流上山,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当年他的庙前也是这般热闹景象。
白月庙建在山顶平地上,朱墙金瓦,气派非凡,庙前广场上摆满了小摊,卖香的、算命的、卖小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泽水穿过熙攘的人群,走进正殿,一眼就看见了那尊镀金的神像——星眉剑目,五官分明,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装模作样!“泽水嗤之以鼻,他记得清清楚楚,玄岳本体就是一只千年老龟,化形后丑陋不堪,哪有这么好看。
泽水眼神扫到供桌上堆满了各色供品,更是气的只想吐血、又眼红心热,恨不得当场掀了这供桌。
转念一想他好歹是个正神,虽然消失了多年,但是现在依旧也是个神,不能在凡人面前失了体统。
他强忍怒火,在庙里转了一圈,发现后殿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白月显灵,画面里白月一身白衣,正在施法拯救因疾病奄奄一息的妇女。
“好手段啊,老乌龟。“泽水冷笑一声。
夜幕降临,白月庙终于安静下来。泽水隐去身形,轻松翻过围墙,落在院中。月光如水,照得庙宇一片银白,他大摇大摆走进正殿,对着白月神像就是一脚。
“老乌龟!给我滚出来!“
神像纹丝不动,只有沉闷的回响在殿中回荡。
泽水皱眉,又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他伸手按在神像上感应,惊讶地发现里面竟没有一丝神念——这只是一尊空壳!
“奇怪...“泽水摩挲着下巴,道:“难道这老乌龟搬家了?“
他四下搜寻,在供桌下发现了一本功德簿,随手翻开,只见最新一页写着:“白月大神显灵,赐李家子嗣,特捐银五十两。“
日期是三天前。
“三天前还在收供奉,今天就不见了?“泽水越想越不对劲。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抡起供桌上的铜烛台,就想照着一顿猛砸,可抬眼间看到挂画上凡人笑脸如嫣的模样,手上的烛台怎么都砸不下去,只能恶狠狠的盯着桌上的贡品。
“叫你抢我信徒!叫你抢我香火!叫你次次都和我作对!叫你...“泽水似要把自己神毁时在消失多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说完还不解气,又将另一边的供品抓起大快朵颐,把整只烧鸡啃得只剩骨头,美酒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还拿供桌上的毛笔,在墙上题字一首:
“白月老龟不要脸,
偷鸡摸狗样样通。
骗的众人团团转。
如今拆穿你真身,
看你怎么再行骗!
落款:泽水大爷到此一游。
泽水拿着笔,沉思一会儿,最终将泽水划去,改为你大爷来此一游,又画一个乌龟图像在旁边。做完这一切,已是清晨,泽水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离开玄岳庙,下山去了镇上。
镇子比他记忆中大许多,街道纵横,店铺林立。虽是朝露清晨,但茶馆酒楼依然是人满为患。泽水选了家最热闹的茶楼走进去,要了壶好茶,坐在角落听书。
“你听说了吗?昨晚白月神庙贡品被人吃光了,县太爷正在通缉要犯呢!”一男子小声的分享着自己的小道消息。
“抓到了吗?”另一个人回道。
“还没,不过有个乞丐夜宿庙中,据说看清了贼人长相,现在被带着到处指认抓捕呢。”
“乞丐?夜宿神庙?贡品被吃?这不会是他贼喊捉贼吧”
“谁知道呢?”
泽水端着茶杯细细品尝着花茶的清甜,选择性的无视他们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情况,自从吃了白月的贡品后,总感觉自己的力量在慢慢恢复,难道自己之前虚弱是因为没吃饱?台上激动的手舞足蹈的说书先生倒映在眼眸中。
说书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正讲到精彩处:“要说这天下神仙,最是可笑莫过于那泽水神君!
“噗--”被人突然点名,泽水一口茶喷了出来。
说书人接着道:“话说这泽水神君,掌管凡土以东的琐事,奈何此神性情古怪,偏偏对凡中之事一律不管,对祈福之人一律不应,导致信徒四散,从最初遍地的第一神君庙到如今只剩零星的几座破屋,真真乃是第一作神,据说他最爱与白月神君打赌,偏偏逢赌必输...“
泽水脸色铁青,自己就消失了的时间里,凡人就这么编排自己的?
“最出名的一回,是他与白月神君打赌,说能在一夜之间让整座山长出莲花。“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泽水神君使出浑身解数,结果只催生出几朵蔫巴巴的野花,输得那叫一个惨!按赌约,他得给白月当一年坐骑...“
泽水脑中一热,双手拍桌猛地站起,朝着那个说书老头就吼道:“胡说八道”
茶楼里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完全淹没了他的愤怒。众人只当他是狂热的信徒,见无人理会他,泽水只能气鼓鼓的坐下,自己给那个老乌龟当坐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老子一代神君,他给我当坐骑我都嫌他不配。而且那场赌约明明是白月作弊!他事先在山里埋了阻水石,害他神力受阻。
说书人还在继续:“这泽水神君啊,还有个怪癖,爱穿女装,每逢下雨前必要穿着女装唱歌,惹得附近神仙纷纷抗议...“
茶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泽水额头青筋暴起,他穿女装怎么了,那是自己打赌输了!而且这种天界秘闻有事怎么传出来的!
“不过说来也怪,“说书人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近些年再无人见过泽水神君显灵,据说是道消神灭了。”
泽水脑中嗡鸣,手中的茶杯彻底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这四个字像是触发了什么记忆机关,泽水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记忆的碎片像破碎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意识,冰冷刺骨的箭矢在胸膛展开,一抹白色的亮光,还带着一张模糊的、似乎狞笑的脸......
说书人的声音仿佛弥音一般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后有人看见泽水神君,是在东海边上,对着月亮唱了一宿难听的歌,然后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是躲起来,羞于见人,要老朽说啊,他啊是害怕众人遗忘,于是自断香火,道消神灭了。.”
他愣了楞,他只知道自己复活了,但是忘记自己怎么消失的了,自己为什么会复活?自己不是一直活着的吗?而这个凡人又是怎么知道自己道消神灭的?
泽水顾不得这些,他大步跨到说书人面前,揪住其衣领:“你方才说泽水道消神灭,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这里!”
“那砸神庙的狂徒就在里面!”
“县太爷有令,抓住重重有赏!“一群捕头拿着一张画像冲了进来。茶楼里的人哪里见过这个阵仗,顿时乱作一团,茶客们争先恐后往外逃,桌椅翻倒,杯盘碎裂。
说书人面如土色,以为得罪了泽水的信徒,结结巴巴道:“小、小的也是听游方道人说的...说的,两百年前传来巨响,有金光坠落,后来再无人得见泽水神君显灵...”
泽水声线高了几分:“游方道人是谁!”
“小人不知啊,这也是偶然间听到游方道人说漏嘴的。”说书人被吓到一把鼻涕一把泪,“侠士饶命啊!小的只是混口饭吃...“
泽水松开手,踉跄后退几步,看着这个吓得发抖的凡人,和被团团包围住的自己,突然觉得无比荒谬。他,一个被遗忘的神明,在这里吓唬一个说书人有什么用?
想罢,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水雾从窗口飘出。
众人看到这一幕哪里还记得抓人,吓到四散而逃,嘴里大喊着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