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大林捧着茶缸暖手,脸在热气后变得模糊,接着道,”这夫妻俩开头还装模作样,第二年新儿子就不装了,每天想起来就给小孩弄口吃的,想不起来就让他饿着。照说都快六岁了,看着也就三四岁,偏偏这眼睛鼻子嘴又像极了云儿……”
“眼看着越长越大,他那个混帐爹不仅缺吃少穿,有时候喝多了酒,动不动拳打脚踢。小孩自己熬不住,第一次找邻居说不想回家,被领回去狠狠教训了一顿。第二次也机灵,直接跑到警察局,好在遇到个小年轻警察,一看孩子身上全是青紫的伤。后面在警察局呆了几天也不是个事,亲妈联系不上,亲爸危害生命,最后给送到我这来了。”
云儿是檀春大哥收养的女孩。当时他也刚结婚没多久,一直没小孩。一次跑货的途中乏了,下车抽根烟,低头发现这小女孩缩在路灯边,一问居然是在这荒郊野外等爸爸妈妈回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看起来奄奄一息。
檀大林心下一动,摸出半个干巴的馒头递给小女孩。小女孩狼吞虎咽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出走许久的妹妹。
于是他就给领了回家。大嫂为此跟他大吵一架——先是怀疑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而后又觉得丈夫是个老实人,捅不出这么大的篓子,单纯是爱多管闲事。他们一家做苦力的谋生,又不是钱多烧得慌,出一趟门捡一个小孩,这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收养没多久,大嫂竟然怀孕了,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夫妻俩都没什么文化,但邻里都说这是小女孩命里带弟弟,于是大嫂睁只眼闭只眼,吃喝用度倒也不少她。
多了几张吃饭的嘴,檀大林便开始跑长途货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在家,留大嫂一个人拉扯三个小孩。女孩看在眼里,每天忙前忙后,听话能干,大嫂便逐渐打心里接受了她留下来。
直到女孩疯狂地爱上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男人,说什么要跟他结婚,这份无血缘的恩情终于走到了头。
大哥想摸口袋里的烟,看了眼两个孩子又讪讪收回了手,道,“后面就是听云儿邻居说,那个混账东西家暴。再后来,云儿就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这个孩子。”
“我跟你大嫂也不年轻了,我还能凑活跑跑长途,她现在下床都困难,还好两个小子能凑合照顾照顾。”檀春大哥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睛,“这孩子我思来想去,不知道能不能留在你这。”
打他一开口檀春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个“不”字在喉头转了一圈,听完这个故事,又说不出来。
檀春走到门边点了支烟。她知道在老家人眼里,她这个不孝顺的女儿到了城市,怎么的都比乡下农村要强。估计也听说了那笔抚恤金的事,可能觉得是笔不得了的数字。
檀大林确实也清楚这笔钱的存在,估摸着就算多一张嘴也能撑个几年。他想了又想,抽了几宿的烟,直到年前接到一个紧急的送货单,跑一趟半个月,能赚到平时几趟的钱,差不多刚好妻子治病的数额。
他实在需要这笔钱,这才下定决心来找檀春,想试试有没有可能让妹妹来收养这个小孩。
“如果我不收养他呢?跟我非亲非故的。”檀春看了眼小孩,心想是个可怜孩子,生得挺好,但营养不良,能看出来妈妈是个美人胚子。
檀大林长叹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那我只能……带着他上路,再找找看其他的人家。”
檀辰一声不吭听着他们讲话,又一次试图用手指戳小孩的脸蛋。
小孩鼓囔了几下,突然伸出手,精准地握住他的手指,这次没有睁眼。檀辰试图轻轻抽走,失败,只能由他握着。
屋里安静下来,檀春看着檀辰,檀大林看看檀春手里的火光,又看着两小孩的互动,做最后一次尝试道,”辰辰,也缺个伴。咱们都不年轻了,要是小孩子长大了……多孤单呐。”
檀春不接话,深深吸了口烟,劣质烟草的焦油味残留在她的食道和鼻腔,又苦又辣,熏得人想流眼泪。她都快六十了,檀辰还不到十岁,虽然现在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就这一辈子遭遇的天灾**,她能撑到檀辰成年就已经算不错了。这后面的日子如果是小孩一个人过,该多孤单。
要是丈夫女儿都在多好啊。
“收养可以,”檀春掐灭了烟,面无表情道,“但如果哪天我撑不住了,你随时把他接回去,我也不希望最后成了辰辰的负担。”
大哥松了口气,满口答应。突然又想起什么,从棉衣内侧口袋摸出两个皱巴巴的红纸包,”一个是给辰辰的红包,一个是给小望,这孩子叫张望,等我这趟回来经过你家多少应该能再补贴一点。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没能给你帮上什么忙,还要麻烦你,说来真的是……”
他眉头蹙得更紧,但可能是经年的痕迹。檀辰抬头看他皱巴巴的一张脸,唯有那眉间的褶皱好像是刀刻进去的一样。
檀春也不跟他多客气,收下了两个红包,薄薄一捏,估计也就百来块钱,不知道是怎么从路上的伙食费里省下来的。
“吃个年夜饭再走吗?”檀春到底不忍心道,”多久没洗澡了,这大衣上都是灰。”
“赚的就是这过年几天连夜跑的钱了,不休了,早点跑完早点回家。”檀大林不好意思地笑,苍蝇似地搓搓手,转头就打算推门出去。
“等等,”檀春从抽屉里摸出一副自制的半截手套,“知道你要来,就是没想到今年来这么早,还给我送了份大礼。这是新进的羊毛线,我刚好试手织了个半截手套,你开车带上吧。”
檀春又转头在柜台后的泡沫箱里摸出个饭盒:”还有些我自己做的包子,韭菜鸡蛋的,趁热吃了再上路。”
她看着檀大林吃完,又出门把他送上了货车。
屋里檀辰终于失去耐心,用力地把手指从张望手里抽了出来。
张望感觉失去了什么,手里空落落的,砸吧了几下嘴,张开眼,迷迷糊糊中只见一张严肃的小脸凑了过来,随机听见货车引擎启动的轰响。
檀辰没想到这么个小东西就这样留在自己家。一开始好奇心上来,颇有兴致地戳戳玩玩,三分钟热度后觉得不过如此,便把他当空气,无论张望是闹是静,檀辰始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
张望其实就是年三十的生日,但前面几年从未有人庆祝过这日子。
可能只有他那个不知踪迹的妈记得自己曾经在某个大年三十深夜经历的分娩之痛,这痛苦好像也预支了她对自己诞下的这个小生命所有的爱。
这个年三十,张望颇为新奇地坐在檀辰和檀春中间。窗外爆竹声不断,三人围着个小圆桌吃年夜饭。
檀春颇有仪式感地准备了四菜一汤,吃完还跟变戏法似地端出一锅汤圆,给两个男孩一人盛了四个。
张望从前也吃过汤圆,但都是大人吃剩的冷汤圆,吃完总是胃里不舒服。
但他又无比留恋那个甜蜜的滋味。
这是他第一次吃到热乎的汤圆。汤底里没有浑浊的油,也没有和其他食物的味道混杂。檀春甚至在顶上撒了一点自己在秋天收集晾晒的桂花,还有两颗鲜红的枸杞。
张望刚来几天都跟小狗似的,不挑食,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在檀春的几次教育下终于学会闭上嘴细嚼慢咽。轮到这汤圆,他倒是吃得格外细致,恨不得皮和馅一口口抿过去。
檀辰不喜欢吃甜食,看他这样子,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碗里的分出去几颗。
“不够锅里还有几个,但是吃多了容易不消化,”檀春看着两个孩子道,”我们一会出去走几圈,看烟花。”
檀辰收回视线,乖巧点头,帮着奶奶收拾碗筷。
张望心满意足地吃了六个,撑得倒在一边,静静等待熟悉的肚子痛。没等来痛,等来檀春收拾完厨房喊他们出门。于是一个鲤鱼打滚,利索地跟去檀辰屁股后面,准备出发。
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看着倒是差不少。
檀春翻出檀辰小时候用的帽子围巾手套——都是爱心奶奶牌,颜色喜庆,花色单一——让檀辰帮张望穿好戴好,一手一个牵着出门。
外面大人抽烟聊天,烟花放得热火朝天,小孩子也玩得喧嚣,摔炮呲花窜天猴。
三个人远远站着看。檀春扫视一圈,只有一家小卖部在售烟花爆竹。
檀春一向怕这种东西。她小时候被村里小孩拿摔炮砸过,虽说没破皮留疤,但那瞬间的爆炸声和刺痛感仿佛一直留在她的胳膊上。
“你们去买几根仙女棒跟小朋友们玩吧,”檀春摸出几枚硬币一支烟,还有一个边缘磨发白的打火机,先给自己点了烟深吸一口,吐出的烟直上寒冷的黑夜。
“仙女棒好看不吓人,但你们也稍微躲着点,别戳到别人,也别烫着自己。”她把硬币和打火机都交给檀辰,“打火机记得带回家。我先上楼了,有什么事马上喊我,好吗?”
两个小孩被围得严严实实,同款帽子围巾间露出四只眼睛,同时看着檀春点头。
他们的小家在一个老居民楼的四楼,居民楼和周围的小店呈半包围状。因为地势相对高,主要通道就是一个二十来米的大坡,总体比较封闭。小孩子们平时就在居民楼中间的空地上玩,邻居们互相帮忙看顾。大坡下去左转沿街的第一个店铺就是檀春的纺织店。
于是在家的日子,她就时常在楼梯拐角关注着檀辰的动向,就算进到屋子里,下面有什么大动静也能听到一点,让人放心。
檀辰接过硬币后径直往小卖部走去。张望立马跟上,从袖子里伸出小手,捏住了檀辰的袖子。
檀辰转头看他,手在风里吹得通红,问道:“不冷吗?”
张望摇了摇头。
檀辰用手把口袋撑开了一点:“放我兜里吧。”
仿佛雪人将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冷得他不自觉嘶了一声。
张望闻声想把手抽走,却被檀辰握住。
走了一会,檀辰估摸着差不多暖和起来了,让张望换一只手。哥俩就这么揣着手去买仙女棒,又揣着回到楼下。
很多年后,张望依然能清楚回想起冰冷的手被人握住那一瞬间的回温,温度顺着手好像一直蔓延进他的心脏,又随血液迸进五脏六腑,融化四肢百骸。
从此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手温暖,嘴里残留着桂花和芝麻的甜蜜,肚子也没有熟悉的绞痛。张望感觉自己开心得要融化在檀辰兜里。
檀辰倒是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后来自己买了几根仙女棒,但终究没加入小孩子们的年味活动,拉着张望在居民楼门口点燃,然后静静看着仙女棒在黑夜里闪烁,听无数个小小的爆裂呲拉呲啦,燃尽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