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并未驶向李汝亭常住的公寓,而是拐进了后海附近的胡同。与方才大院儿的宁静截然不同,这里的夜生活刚刚苏醒。
路灯昏黄,勉强照亮斑驳的砖墙和门口堆放的杂物。司机在一个不起眼的胡同口停下,“李先生,到了。”
李汝亭“嗯”了一声,拎着那盒陈姨给的点心,下了车。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窄巷,走到一扇紧闭的朱红色木门前。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门外是市井烟火,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里头是一个收拾得极为齐整的小型四合院。
里面栽着石榴树,夜色里枝叶婆娑,院中一方小小的鱼池,几尾锦鲤悠然摆尾。
“哟,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被你家老爷子扣下接受再教育了。”略带戏谑的男声从东厢房敞开的门里传出来。
李汝亭循声走去,一组深色沙发围着一张大茶几,上面散落着酒杯、烟灰缸和几副未拆封的扑克牌。
四五个人正散坐在各处。
说话的是周绎,和李汝亭从小认识,靠在窗边抽烟的是沈居安,还有个女孩叫薛梓彤,正低头看手机,家里是传媒圈的,自己搞了个艺术空间。
“路上堵。”他把点心随手丢在茶几上,在沙发空位瘫坐下来,长腿舒展,“陈姨做的,谁饿了自己拿。”
周绎打开盒子,拿起一块马蹄糕咬了一口:“还是陈姨手艺好,比米其林强。”
他嘴里含着东西,含糊地问,“怎么样,今儿你家那关好过不?又被念叨了?”
“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他目光扫过牌桌,“还玩不玩了?等我半天,就为嚼我舌根?”
“玩!当然玩!”周绎来了精神,迅速把牌拆封。
“就等你了,今天非得把你上次赢的那点底裤都赢回来不可。”
沈居安掐灭烟走过来,“汝亭手气一向邪门,我看悬。”他在李汝亭对面坐下,熟练地开始洗牌,动作流畅。
薛梓彤也收起手机,凑了过来。“老规矩。”周绎接口,“小玩玩,图个乐呵。”
话是这么说,但小玩的筹码,也绝非小数目。
牌局开始,是桥牌。李汝亭很快进入了状态,之前的慵懒散去几分,他下注很稳,不轻易诈唬,但出手果断。
筹码在他面前缓缓堆积起来。
牌局间隙,闲聊的话题天南海北。
从最近某个火爆的区块链项目到底靠不靠谱,到谁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再到下周某个拍卖会的古董。
“听说你最近在看财**学院那个项目?”沈居安问了一句,扔出一个筹码。
李汝亭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跟着加注:“闲的无聊,再看看。”
周绎嚷嚷:“我靠,你们能不能不在牌桌上谈生意?专心点行不行!”
薛梓彤笑:“他们这叫工作娱乐两不误。”
李汝亭没再接话,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牌上,他赢了这一局,收拢筹码时,嘴角才勾起笑意。
那盒陈姨准备的点心,被随意地放在茶几角落,有人饿了就拿一块,很快便见了底。牌局还在继续,输赢在几人之间流转。
牌局散场时已近午夜。
周绎意犹未尽地嚷嚷着要转场去工体,沈居安笑着拒绝周绎,说明早还有晨会。散场后,只留下满室烟味和茶几上零乱的杯盘狼藉。
李汝亭站在院门口,看着朋友们各自上车离去,尾灯的红光在狭窄的胡同里闪烁几下,便消失在拐角。夜晚的凉意更深,只有石榴树叶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司机将车缓缓滑到他身边,无声地等待着。他却摆了摆手,“你先回吧,我走走。”
司机有些迟疑:“这么晚了……”
“没事,不远。”李汝亭语气平淡。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司机依言驾车离去,胡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裹紧了外套,沿着青砖路面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走出胡同口,视野豁然开朗,后海的水面在夜色下泛着幽暗的光,他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思绪变得飘忽起来。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
印象其实很浅淡了,拥挤的地铁站,一个穿着简单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当时只觉得是个女学生,像这座城市里无数个类似的影子,转瞬即忘。
可此刻,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画面却清晰起来。
“应该是附近高校的学生。”他漫无目的地猜想。
人大?北理?或者是更远一点的北外?
现在是九月,还是返校季,啧,他都毕业多少年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夜晚,去揣测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孩的来历。
一支烟燃尽,他将烟头摁灭在路边的垃圾桶上,继续往前走。后海边的风大了些,吹得水面一晃一晃。
他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毫无意义,就像水面泛起的涟漪,很快会平复。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那个模糊的身影从脑海中驱散。
李汝亭加快了脚步,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
周一的商法课拖了堂,教授讲得投入,直到下课铃响过许久,才意犹未尽地合上教案。
教室里一阵收拾书本的窸窣声,齐霜将最后一笔笔记写完,仔细收好,就听见讲台前教授在叫她。
“齐霜,你等一下。”
齐霜走过去:“张教授,您找我?”
张教授是法学院里以实务著称,平时对学生要求严格,但对齐霜这样的学生颇为青睐。
他说道:“院里最近跟一个校外项目有些合作,对方负责人待会儿要过来谈些具体细节,我需要个助手帮忙记录会议要点。方便的话,跟我去趟会议室。”
齐霜有些意外,但很快点头:“方便的,教授。”
“好,那现在过去吧,他们应该快到了。”
他拿起公文包,领着齐霜穿过走廊,走向法学院大楼另一侧区域。小型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空气中有新换的饮用水和皮质座椅的味道。
齐霜在靠边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安静地等待着。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张教授起身迎了上去。
先进来的是学院的一位负责外联的副院长,寒暄着引荐身后的人。
齐霜随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羊绒开衫,身形高挑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过,掠过齐霜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齐霜并未在意,只当是合作方对在场人员的普通确认。她低下头,准备开始记录。
“李总,年轻有为啊。”张教授与李汝亭握手。
“张教授过奖,您是前辈,叫我汝亭就好。”李汝亭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和。
他在张教授对面的主位坐下。
会议开始,齐霜凝神静气,飞快地记录着要点,她沉浸在记录工作中,偶尔因为思考而蹙眉,完全没注意到对面那道掠过她的目光。
李汝亭确实认出了她。
就在进门的那一瞬,在地铁站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财大的学生,这巧合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他面上依旧从容地听着张教授的讲解,适时提出一些问题。但余光,却几次三番地落在低头记录的女生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针织衫,头发依旧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她记录得非常认真,偶尔抬起头聆听时,眼神专注。
不过,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他。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初步确定了合作框架和下一步的调研计划,结束时,双方再次握手。
“具体的协议草案,我的助理会尽快整理好发过来。”李汝亭对张教授说。
“好的,辛苦了。齐霜,你把今天的会议纪要整理一份电子版,发给我和李总这边。”张教授吩咐道。
“好的,教授。”齐霜应下。
李汝亭一行人先行离开,齐霜留了下来,又检查了一遍笔记,确认没有遗漏,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会议室。
走到门口时,她瞥见刚才李汝亭坐过的位置,椅背上搭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开衫。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拿起衣服,应该是那位李总落下的。
她拿着衣服追出会议室,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走到楼梯口,才看到李汝亭和助理正在等电梯。
“李总!”齐霜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李汝亭闻声回头,看到她手里拿着的衣服,恍然道:“哦,忘了这个。”他接过衣服,随意地搭在臂弯,“谢谢。”
他带了些真实的笑意,“你是张教授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齐霜。”她回答。
“齐霜。”他重复了一遍,音节在他口中有了一种不同的韵味,“今天辛苦你了,记录得很详细。”
“这是我应该做的。”齐霜礼貌回应。
电梯门缓缓合上,齐霜站在原地,松了口气。
那位李总虽然年轻,但言谈间的压迫感,与他看似随意的外表多少有点违和。不过这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临时被叫来记录的学生,齐霜这样安慰自己。
她转身走回教室,心里想的是待会儿要去图书馆把案例再梳理一遍,以及晚饭该吃什么。
然而,在下降的电梯里,“齐霜……”他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他迈步走出去,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助理紧跟在他身后,汇报着接下来的行程,李汝亭听着,心里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次的项目或许会变得比预想中更有趣一点。
至少,不再那么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