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方散,月已西斜。王宫至驿馆的几条主干道上,车马粼粼,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出明明灭灭的光晕,映照着归客们神色各异的脸。
虞欢喜依风徽羽之言,只带了八名亲卫,换上深色常服,远远辍在姜家车驾之后。他独自隐于街角暗影,目光如鹰隺般巡睃着长街左右的每一个角落。
“真是麻烦……”他指节叩紧啸风枪,低声自语。作为北境长大的将门之后,他比谁都清楚雪域圣物的分量。
二十年前那场大战,其父虞有芳曾亲眼见证霜华唤来的千里冰城,哀嚎遍野,天地同悲。至今军中老卒提及,犹自心胆俱寒。
与此同时,姜家马车内,气氛凝滞。
姜垣闭目靠坐,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佩剑上——这位昔日的边关守将,即便被封了安乐公的虚衔,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却未曾尽敛。
肖氏紧握着女儿的手,指尖冰凉,不似活人。
“娘?”姜雪霁轻声问道,反手将母亲的手拢在掌心,试图渡去些许暖意。
姜垣闻言睁眼,忧切地看向妻子。
肖氏目光微垂,视线落在女儿身旁的乌木箫匣上:“这霜华现世,只怕祸非浅。”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临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姜垣沉声道,夜藏宝阁内的风波,让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姜雪霁默然颔首,随即打开乌木箫匣,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其中的霜华玉箫。
玉质温润,恰似那人含笑的眼神;而箫声清越,亦与他开阔的琴韵隐隐相和。方才藏宝阁内那道挺身而出的白色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度清晰地浮现于心底。
她猛地敛住心神,不敢再想。
便在此时,拉车的骏马发出一声凄厉长嘶,车厢剧震后戛然停驻!车外,数道黑影自两侧屋檐飞扑而下,直取车驾。
"待在车里!"姜垣厉声喝道,话音未落人已窜出车厢。这位昔日的边关守将长剑出鞘,剑光在月色下划出凛冽寒芒,瞬间格开迎面劈来的刀锋。
"护住车驾!"他声若洪钟,瞬间稳住了慌乱的侍卫。
黑衣人身手矫捷,配合默契。姜垣虽多年不临战阵,但底子犹在,一人独战两名刺客竟不落下风。
然而为首的黑衣人廉弈目标明确。他身形如鬼魅般绕过战团,直取马车车厢!
廉弈今日择机于宫宴方散时动手,便是算准了此刻守备最为松懈。所以,虽只带了六名精锐,却个个足以以一当十。
姜垣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却被死死缠住。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如流星般掠至!
“是你?虞欢喜?阴魂不散!”廉弈眼神冰寒,认得这赤衣少年正是日间巡视的骑司马。
“正是你爷爷!既然认得,还不伏诛!”
虞欢喜长枪一抖,挽出数朵枪花,将廉弈周身要害尽数笼罩。枪法得自虞有芳真传,大开大合,戾气横生。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处,枪影刀光交织,劲风迫得衣袂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风徽羽如清风拂过,在廉弈被虞欢喜缠住的瞬间,已闪至车门前。他迅速拉开车门,目光急扫——
只见肖氏将女儿紧紧护在怀中,姜雪霁手里死死抱着箫匣,这时一把森寒的匕首正透过车窗缝隙,直刺向姜雪霁面门!
"小心!"
风徽羽不及多想,探身入内,左手精准扣住姜雪霁手腕将她往自己身侧一带,右手承影剑同时出鞘格挡。
"铛"的一声,匕首被震开。姜雪霁被他这一带,整个人跌入他怀中,鼻尖瞬间盈满他衣上清浅的檀香,一颗心怦然欲出。
"得罪了。"风徽羽声音沉稳,护着她迅速退出车厢这个险地。
几乎在同一时刻,姜垣终于摆脱纠缠,闪身护在了车厢门前,长剑横胸,将惊魂未定的妻子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夫人没事吧?"他头也不回地问,目光仍死死锁定战局。
"我没事。"肖氏的声音带着颤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被风徽羽护在身后的女儿。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战局陡变!
廉弈心知虞欢喜勇猛,急切间难以取胜。正寻破绽,他耳廓微动,已捕捉到长街尽头传来的、疾速逼近的马蹄声!
巡城卫队!
他心念电转,知事不可为。然就此退走,心有不甘,目光瞬间锁死了风徽羽身后的姜雪霁。
机不可失!
他当即卖个破绽,引得虞欢喜枪势用老,随即身形如无骨泥鳅般一扭,竟脱出战圈,直扑姜雪霁!
“小心!”虞欢喜急呼。
与此同时,姜垣见女儿再度遇险,欲要救援,却被两名拼死缠上的刺客封住去路,一时间竟脱身不得。
风徽羽早已警觉,转身挥剑相迎,剑光如匹练横空。他的剑法飘逸灵动,与虞欢喜的刚猛悍烈截然不同,却自有一份逼人的凌厉。
恰在此时,一名刺客自侧面扬手,三枚飞镖成品字形射向姜雪霁!风徽羽为护身后之人,侧身挥剑格挡,左臂终被廉弈趁虚而入,刀锋过处,鲜血瞬间染红白衣。
“公子!”姜雪霁失声惊呼,下意识迈前半步。
风徽羽却恍若未觉,剑势丝毫不滞,就势一脚,将那名偷袭的刺客踹得倒飞出去。
一击不中,廉弈毫不恋战,立时发出一声尖锐唿哨。其余黑衣刺客闻声,虚晃数招,如潮水般退入黑暗,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立于远处檐角,宛如一只冷眼俯瞰人世的黑鹤,深深看了一眼被众人护在中间的姜雪霁,目光在她手上一扫而过箫匣,旋即身形一晃,没入夜色。
肖氏死死盯着廉弈消失的方向,那诡异的身法,以及随后接应之人隐约的轮廓,皆带着那股熟悉的、源自雪域的冰冷气息……她的心直坠下去。二十年了,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虞欢喜欲追,被风徽羽抬手阻住:“穷寇莫追,谨防有诈。”
他声线依旧平稳,但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左臂伤口颇深,鲜血汩汩涌出,将月白衣袖洇红大片。
虞欢喜恨恨收枪,指挥侍卫清理现场、救治伤者。此战虽短,姜家侍卫却折损三人,余者亦多带伤,战况之烈,可见一斑。
风徽羽这才垂首查看伤势,眉头微蹙。
姜雪霁快步上前,托起他受伤的手臂,见他皮肉翻卷,鲜血淋漓,脸上忧色尽显,“你且等我。”言罢,转身急向马车奔去。
虞欢喜大步过来,见他臂上创口,眉头紧锁:“徽羽!此物牵涉之广,远超你我想象。它现在就是麻烦中心,谁靠近谁危险!听我一句,远离为上,免得日后祸事连绵,想抽身都难!”
恰逢姜雪霁取了伤药返回,此言如冰水浇头,她握着药瓶的手微微一颤,脚步顿住,默然后退了半步,便欲转身。
风徽羽以目示意虞欢喜噤声。虞欢喜回身,见姜雪霁就在眼前,面上顿时浮起尴尬之色,抬手挠了挠后脑。
风徽羽越前一步,拉近了与姜雪霁的距离。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瓷瓶上,温声道:“这药……是给我的么?”
姜雪霁抬眸,迎上他含笑的眼,那目光清湛真诚,无半分责难。她轻轻颔首:“嗯。这是家父秘制金疮药,颇具灵效。”
“有劳姜姑娘。”他接过药瓶,指尖与她微微一触,两人俱是怔然。那触感极轻,却令姜雪霁耳根悄然染上薄热。
姜雪霁递过药,便欲离去。
风徽羽即刻出声,音色清朗稳定:“姜姑娘不要将欢喜之言放在心上。他素来心直口快。今夜之事,罪在宵小,与姑娘无关?”
他此言,既是宽慰,亦是明志,欲化解她因虞欢喜话语而生的自责与疏离。
姜雪霁凝眸,望入他真诚而带着抚慰的目光,心头百味杂陈。他的维护之意,她岂能不知?正因如此,更觉自身便是那累他涉险的祸源。
她终是垂首低语:“多谢二公子……只是,万望二公子……日后以自身安危为念。”言外之意,仍是盼他远离。
“姑娘之心,我已知晓。”他声调温和却清晰,“只是这世间诸事,我风徽羽向来只论该不该,不问其难不难。”
此时,另一队车马循声而至,正是高望之与其女高玥。
车驾停稳,高望之并未急于下车,而是隔窗将外间情状尽收眼底——尸横于地,血迹斑驳,风徽羽染血的衣袖,以及侍立其侧、手持药瓶的姜雪霁。
他眼中精光一闪,面上旋即换就一副恰到好处的焦灼,这才掀帘而下,快步上前。
“哎呀呀!姜公受惊了!可还安好?”语态真挚,恍若真心挂念这位旧日同僚。
不待姜垣应答,他已自然转向风徽羽,视线在那染血衣袖上停留,忧色更重:“二公子!何以伤重至此?”言毕即示意身后侍卫,“速去,协助虞司马清理此地,护送伤者。”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既示了好,又不着痕迹地置身事内,更在风徽羽面前展露了关切与手腕。
高玥随于父后,眸光却较其父更为专注。
她先看风徽羽——白衣溅血,伤势必是不轻,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与虞欢喜低语时神色沉静。这份临危不乱的气度,令她心折。
再看姜雪霁——立于他身侧,掌心犹托着那只小小药瓶。方才她看得分明,是风徽羽主动趋前,接过那瓶。二人之间流转的那份无声默契,恰似细针,刺入她心扉。
她敛定心神,上前盈盈一礼,声若出谷黄莺:“二公子伤势无碍否?雪霁妹妹可曾受惊?”问候周到体贴,无可指摘。
风徽羽微一颔首:“小伤而已,有劳挂怀。”
姜雪霁亦轻声应道:“玥姐姐,我无事,多谢关怀。”
高玥望着那双并肩而立的身影,宫宴上那曲琴箫合鸣犹在耳际,有些景致,注定只可遥望,譬如天际孤月,譬如眼前之人。
高望之见大局已定,适时拱手:“既然二公子与虞司马已控住局面,老夫便不多作叨扰。若有驱策,尽管遣人来高府知会一声。”
言罢,携女告辞登车。
高玥临入车厢前,忍不住最后回眸一望。车帘落下,隔绝了那道白衣身影,也掩去了她所有未尽之言。
风徽羽转向姜垣:“安乐公,且让我的人护送诸位先行返回驿馆,此处尚需善后。”
“有劳二公子。”姜垣拱手致谢。
姜雪霁登上马车,透过窗格凝望他挺直的背影,心绪纷乱如麻,终是放下了帘幕。方才他接过药瓶时指尖的暖意犹存,然虞欢喜那句“祸事连绵”,却已如一根冰刺,深扎心底。
远街檐角,廉弈漠然注视着这一切。他今日试探之举,虽未得手,至少摸清了对方深浅。
他的目光落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那个手持霜华的女子,与她身侧气质殊异的妇人……司箫使。
哑叔无声落于其侧,看着廉弈的伤,面露忧色。
“无妨。”廉弈语声淡漠,目光依旧追随马车,“已经确认,是霜华无疑。”
车厢内,肖氏透过翻飞的车帘,望着那没入夜色的佝偻背影,只觉一股寒意自踵至顶,遍体生凉。
车驾缓缓驶入驿馆投下的暗影中,将街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临下车时,肖氏轻轻按住女儿的手,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雪霁,霜华乃君上所赐宝物,不宜随身携带招摇过市,且让母亲保管吧。"
姜雪霁微微一怔,顺从地递过乌木长匣。就在交接的刹那,她心念微动——此箫寒气逼人,为何母亲执之若常?又为何偏在此时要代为保管?
"有劳母亲。"她垂首掩去疑虑。
肖氏接过箫匣,指尖在匣身上轻轻摩挲,随即转身步入内室。肖氏打开匣盖,望着静静躺在锦缎中的霜华,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姜垣静立门边,将妻子的举动尽收眼底,终是什么也没有问。
那支牵动无数视线的霜华箫,就此暂别少女的掌心,在暗处蛰伏,静待下一次风云际会。而一粒关乎身世之谜的种子,已悄然落入心田,静候破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