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潇摸了摸无名指位置空落落的地方,那里该有个银色镶钻的戒指,可惜他现在戴不上。
......有那一天的,总能带上。
反握紧林晦手,十指紧紧交缠,时潇只声音还是原样冷冷淡淡的,仿佛讲的是跟自己不相关的事儿。
“那里我看到了很多,下跪、求饶,猪狗不如,丧失尊严就为了求一条售卖的档口,什么理由都用了,养家糊口,家里揭不开锅,就想赚个钱娶老婆,生了孩子还要给毒枭他老人家当牛做马啊。”
时潇说着说着,本就吝啬的笑彻底收了,最后竟有些失声,沉默半晌才继续。
“真挺多的,我以为不怎么受影响,其实有的,回来我就不怎么信人了,誰都不信,尤其是坐在讯问室里的。”
“......那个话题还是疼,我又避开了,算了,跟你说说吧。顾家航,他的名字,破格追授的烈士终身,但他死了。他只在那个山寨里就潜了十三年,不是他口中的几年而已,厅里说的。”
“多一个人记着他也好,他只有衣冠冢,就死在那个山头。”
时潇此刻的表情恍惚间竟有些茫然无措,林晦却不敢看,他怕看了就不肯时潇再说。
明明时潇好不容易允着他走出来,他......后悔了。
“我觉得是我的问题,但我没跟调查组说,说他们也不一定信,我想了想就没说——我在田埂上说过,等我死了,让他用我的棺材把消息送出去,哪怕我把消息提前咽下去都行。”
时潇喃喃道:“肯定能落个棺材,我当时地位挺高的,那个小头目把我当......兄弟,他甚至以为那个女人是我真爱,回佤邦的时候,还问要不要把那个女的绕道也绑回来。”
“我说算了,既然是真爱,那得隔着远远的才叫真爱,扔面前时间长了就成蚊子血了。他说我懂行,他就是这样带了多少想跟他出国享荣华富贵的女的回来。”
一瞬间,时潇仿佛又被拉回那个充斥着血腥气的鬼谷,早愈合的刀口开始隐隐作痛。
“没多久就厌了,长得好看的,注射点毒品送走没痛苦,去了极乐世界她们还得谢谢他,等他百年之后,去极乐世界看到全是年轻漂亮的,长得不好看的感觉一过,挖个坑直接埋了,明年那地方罂粟肯定长得好。”
不知意识到什么,时潇抬眼看向林晦,声也停了,车里落针可闻。
他说了,藏不住的。
他没料到那种境况下,有朝一日还能活着回来,多少人——
......多少人折在那片被恶念供养的罂粟田里。
“......我就是说说,消息送不出去特慌,人一慌就什么都往外说,这不是挺正常的?”
摁住抽痛的心脏,时潇喉咙几乎被堵住,说不出话,胸口没摁多长时间,见林晦眉头反倒比他皱得更高。
时潇叹了口气,十指相扣的手舍不得松,索性别着劲,左手抚平林晦的眉宇,又擦去眼角泪渍。
他有时也在想,林晦眼窝深邃,没准就是储泪储的,汛期一到动不动就开闸防水,连个预警都没。
可是这哭包也就能在他跟前哭,总比泪腺干了无知无觉当个人偶强,算算统共也没几回。
林晦脸上血色早褪了干净,时潇心疼地皱眉。
林晦......身边也没人了。
“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所以后来我就不怎么说了,我怕别人当真。”
“夜黑沉沉的,连颗星星都没,他突然过来跟我说,他估计老毒枭要发现他,说他以前救过的缅甸人,跑到老毒枭那儿拿消息要换档口,我问他那个缅甸人说了没,他说应该还没有,老毒枭的饭还是他送的。”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没给他机会说,该给他机会说的,万一有带回家的遗言,虽然他那边没亲人,他连国境线都没踏进去过。”
任由林晦隔着扶手箱把他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左手也扣住,时潇哭笑不得。
时潇看了眼林晦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的空调,嘴角勾起,这些陈年往事到底是过往云烟,但是他压根忘不掉。
午夜梦回间都是这些事,他卧底的时间不长,甚至跟那些前辈比起来,他这些日子不过是零头而已。
没经历过的人压根不知道这里面的苦,他这真的不算苦,跟终身只能徘徊在国境线外的顾家航,跟那些连话都没机会留下来的英烈们比起来。
真的......算不得苦。
时潇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候挺天真的,还想摸去那儿把那个缅甸人杀了,这个我跟厅里说了,都当没听见。”
“山寨里漫山遍野的火把亮起来,黑沉沉的天亮得跟白昼一样,我知道晚了。......他死了,不是死于注射毒品。尸体直挺挺地坐竹椅上,针管就紧紧握在右手,铁水浇的样焊手里。”
“老毒枭......不是缅甸的,他是......他不配是。”时潇以为早忘了的那些事,细致的就连微表情都记得。“接过马仔递过来的手帕,搭上针管使劲往外拽了拽,拽不动,.......有个傻逼献殷勤说,老板,咱把他手剁了,手指一个个锯下来,绝对给您取下来。”
“老毒枭惺惺作态地摆摆手,走上前手一松,手帕跟蝶似的盖在他脸上,因为他眼睛是睁着的,扒了两次都没合上。”
停车场亮如白昼,时潇却觉得黑得晃眼。
跟那天晚上一样黑。
他现在呆的不是孤零零的山寨,陪着他的也不是怒目圆睁的顾家航尸体。
那时候他也不怕,因为那是他的同胞,明明约定好一起完成任务回家。
但他就是觉得茫然,时潇怔愣一瞬,被林晦贴在他脸上的湿热拉回心神。
......他哭了?!!林晦在舔的是他的眼泪?
“......松开,脏不脏!纸拿来。”时潇耳尖猛地变得通红,连带着脸也烧的慌,声音提高了几分,被握紧的双手努力想挣开,却好像天生就跟长在一起一样,怎么也挣脱不开。
时潇有些嗫嚅地学着林晦哄他的时候,低声道:“林晦,你特么的,乖,求你,放开,我真的——”
没被这么哄过的林晦登时跟被过了电似的,整个人酥酥麻麻,慌张地松开只手,着急忙慌地往副驾头枕后摸,吊着的抽纸不堪重负地被撕了个大口子。
明明自个儿做完坏事,林晦却也整个脸烧得通红,眼神闪躲地往后扫了眼抽纸争前恐后地顺着口子往外挤的场景。
最后,林晦手指捏起张纸,轻轻拭去时潇脸上早已干涸的泪水,唯一还有水渍的地方依稀是口水印子。
“......这纸不太好,我下次买点自带水的抽纸。”
时潇轻笑出声,脸红来得快去的也快,跟原先的区别就只一点,心口的阵痛感被闹得消失了。
嗓音含着笑意,时潇说:“人家有名字,那叫湿巾。你这一打岔,我讲到哪儿了?糟,这次真的忘了。”
“不糟,我替你记得。”林晦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斩钉截铁地说:“你讲到蝴蝶了。”
时潇眉眼微松,难得嘴比脑子快,其实说完他就想起来了,后来只是单纯想听林晦怎么说。
这小子年纪不算大,活得是真通透,一点难听的都不愿意提,他还......真就吃这套。
“行,那就从蝴蝶开始讲,老毒枭环视一周,我在最前面,但是我没拿火把,老毒枭眯着眼问我是哪儿来的,他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他怀疑我,顾家航找我的次数不多,可是他其实不该少的。”
时潇加快语速,喟叹道:“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他在山寨呆的时间长,跟的又是老毒枭,暴露的风险大,跟我联系密切对我没好处,但是寨子里有中国国籍的不多,混血种很多。”
“林晦,你聪明,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时潇叹了口气,思绪又被拉回到那个晚上的山寨,罂粟花黏腻的香气恍惚间也直直地往鼻子里钻。
“我说跟顾家航一个地方来的,老毒枭眯着眼问我确定吗?我没说话,就看回他,我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我不得不下,那个小头目穿着睡衣从人群中走出,一身脂粉气,他刚从人身上爬起来——”
时潇语气分明没变,林晦却听出其中的蔑视和鄙夷,他从没在时潇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单纵,小头目名字。”
***
单纵小指掏了下耳朵,扫了眼被逼至前方火光映脸上的时潇,哪怕被老头子的人拿刀抵住喉咙,表情还是老样子,冷冷淡淡。
戏瞧了半天,乏了,单纵才漫不经心从低头避开他的人群缓步走出。
“大半夜的,至于动刀动枪?”单纵挑眉看向跟时潇对峙的单洪平,视线逡巡了一番,脚尖一转,走向高于人群基本身高一头依然脊背挺直的时潇身旁站定,“铛”的一弹刀身。
锋刃对着,时潇脖子瞬间出现道血线,挺拔的身形分毫没动。
单洪平负手站着,表情阴沉看向单纵。
单纵拍了下时潇的肩膀,言语里带着威胁,倒不是朝着时潇,反倒冲着单洪平。
“老头子,深更半夜干什么呢?哟,椅子上那个是一直跟着你侍奉的人吧?啧啧啧,怎么?被那边策反了,准备里应外合干你来了?佤邦警方也没消息啊。”
“时潇,好歹你是晚辈,给老头子道个歉算了。嘶,我这边境线一来一去也得几个月,怎么老头子你的人还是老样子,听不懂人话?”
“刀架着脖子,怎么低头。”单纵歪了歪脑袋,眼底寒光乍现,人群气氛立刻跟水如沸油般剑拔弩张,散成泾渭分明对峙的两方人马。
单纵想起什么似的,一抬下巴:“你看我这记性忘的,......时潇,给个说法。”
时潇眉眼冷淡,看向单洪平,说:“......我没错,就算是老寨主,也用不着道歉。”
“单纵,你他妈想自立门户还嫩着呢!怎么给你老子说话?”单洪平一砸拐杖,泥地上瞬间陷进去一个坑,瞧着倒是比跟着自己十几年的顾家航可能真背叛自己更生气。
单洪平拐杖一指时潇:“你他妈看不到这小子脊梁有多直吗?他到寨子里多久了,五个月!这背就他妈没弯过!你让我怎么信他不是条子!”
单纵没着急回,一抬手,身后立刻有人替他搬来把椅子。
翘着二郎腿坐下,单纵看了眼时潇方向,回:“这就是你偷偷往他饮食里加料的原因?老头子,他身份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军人,懂吗?”
单纵语气嘲弄,睨着行将就木的单洪平,漫不经心道:“天天就记得条子条子,实在不行你退休,按那边的规矩我每月给你打点养老费算了,我假装吸毒测了他多少次,时潇,你记得吗,从湄公河那边测到这边,我想想,一百多次了吧。”
“他连门槛都没跨进来过,你说他背叛我?嗯?真不知道那边人到底为什么那么提防你,连饮食都敢让外人接手,连我这个儿子都信不过,呵呵~真要来人杀你,你得死八百遍。”
时潇瞳孔剧震,面上丝毫没显露。
单纵身上明明那么多针眼,次次脸色惨白,身上跟涝出来一样。
时潇立马反应过来症结,往日那些疑惑此刻烟消云散。
......单纵没有毒疮,一次没在他面前动手吸过毒。
单纵眼皮都没抬,往后一拍身后人大腿,语气阴毒冷意直往外渗:“懂不懂规矩,不知道给你们老寨主搬把椅子来?再说了,老头子,你自己手下的人管不好就算了,管我手底下的干什么?你把时潇给我杀了,去哪儿找个单手抗AK后座的宝贝儿给我。”
单洪平听到单纵故意在老字上加重语气,又一砸拐杖,椅子放半天似乎也没坐的打算。
“我说顾生有问题了吗?我看你真是不知所谓,山寨里的人我过问两句怎么了。”
“......没问题?呵呵,没问题一管子实验室高浓度□□打身上,死的这么干脆,我看看啊——”
单纵直起身,背手踱步到顾家航面前,掰开发白的嘴唇,已经干涸血渍近乎褐色。
转着圈饶有兴致端详半天,单纵才开口:“哦,我说呢,怪不得没倒在地上,还没发作就咬舌自尽的啊。”
“啧啧啧,真恶心,血呼啦差得看着真叫人恶心,来人,挪走挪走,活着碍眼死了碍事儿的东西。”
脱离话题中心的时潇咬紧后槽牙,闭了闭眼,掩去眼底凛光。
单洪平一砸拐杖怒喝道:“给我放那儿,我说他背叛寨子了?他这是再向我表忠心,只要我还是寨主一天,就由不得你,单纵!”
“您不是,还想着让我给您守个灵,抬个棺的吗?老头子,你该不会想提前看那一天?”单纵维系着半蹲的姿态,眼睛却从下往上直勾勾瞪向单洪平,嘲讽地开口:“想把我留在那边的账,我还没给你算呢,老头,让我回来了,你就不好过了——”
单纵直起身,拍去睡衣上不存在的灰尘,嫌恶地甩手,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顾家航的血。
“拿走,抬罂粟田那边,一刀刀,一寸寸放血。”
***
林晦拿过之前提前烤好的吐司,已经用微波炉热好了,递给身侧跟到厨房靠墙站着的时潇。
“时潇,你先吃点——别讲了,我......不该戳你的。我再煎个蛋就好。”
“想吃甜的,果酱拿来给我。”时潇摇了摇头,垂眼看向林晦拿来未开封的蓝莓果酱,他记得冰箱里开封的果酱另一瓶是草莓的,微微笑了笑。
时潇抬眼看向林晦,轻声道:“真不听?不听的话,我以后都不说了。”
林晦挪过高脚凳,紧挨时潇才不动弹,沉默半晌,说道:“......那你吃完再说,再喝瓶奶。”
时潇懒散地靠回吧台,单手往后撑住大理石台面,咬着抹满果酱的吐司,点头道:“那你去拿两瓶,我就喝一瓶。”
就着林晦手上插好吸管的奶喝了两口,时潇回头继续咬着自己的吐司,姿态闲适,嗓音微暖,调侃起林晦:“......喝你自己那瓶,别老就着我的喝。”
林晦装聋作哑,等时潇咽下吐司,又腆脸把吸管放回时潇嘴边。
时潇挑了下眉,他俩自从一起过久了,林晦就开始脸皮厚度薄过几天,无可奈何地摇头又喝一口。
心满意足把喝完两奶盒子扔回垃圾桶,就差哼着调子,林晦擦干净台面,径直跑回久未造访过的房间洗漱。
其实他更喜欢跟时潇一起,不过有时候时潇老赶他。
......也无所谓,晚上赶他,他就去对面洗漱,洗完再去找时潇,没赶他就跟时潇一起,早上就当没听到,偶尔晚上也装没听到。
本来是主卧的房间彻底沦为洗漱专用房,时潇有时候嫌林晦烦赶他回自己房间睡觉,赶是赶走了,却没发现林晦压根没回房睡。
直到有次时潇半夜口渴,床头柜上也没林晦提前倒好的水,开门看到对面敞着门的房间床上空荡荡的。
客厅落地灯倒是开着,挺大个个子,委委屈屈地整个人陷进过于柔软的沙发,原本长手长腿的身形地蜷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颗汤圆。
从此以后,就算两人再生气,时潇也再没赶过林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