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白天那名孕妇,她换了身衣服,肚子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儿。
邬南彦以为婴儿是睡着的,声音自然也就放轻:“夫人,有什么事吗?”
孕妇眼神空洞,邬南彦等了许久才得到回复:“那位小姐,在这里吗?”
“是的,不过她发了高热,现在在休息。”
“对不起,今天吓到她了,请原谅我暂时不能当面向她道歉,”她语调轻轻的,将孩子递给邬南彦,见邬南彦不接,便直接放在他腿上,“对不起。”
她转身离开,直到背影消失在邬南彦视野,邬南彦才将目光转向腿上的婴儿,想象中孩童恬静的睡颜没有出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而幽深的眼睛,他正幽幽盯着屋内。
这绝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眼神。
邬南彦掀开襁褓看了眼性别,无礼的动作总算让那双眼睛从诺亚身上撤离。
诺亚看到他怀里的孩子后发出惊叫:“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母亲给我的,现在很晚了,明早我会把他交给解家主。”说这话时,腿上的婴儿开始扑腾,方才邬南彦留了个心眼,将襁褓裹得更紧了。作乱的婴儿无法挣开,却也不叫,只闷声喘气。
“他是不是要憋死了。”
“好得很,”邬南彦低头看了一眼,把他放在床的一角,盖上了被子,“但愿他今晚能不哭着闹要喝奶,给人添麻烦,招人厌烦。”
屋里是温暖的,但先前在门口吹了会客厅里的阴风,邬南彦忽然觉得嗓子不太舒服,翻出医生留的药,他囫囵吃下去,然后对诺亚说:“睡吧,你今天很累了。”
诺亚慢动作探身看向脚下被子的凸起,有些嫌弃地踢了空气两脚,“我不想和他睡一起。”
诺亚对那婴儿的厌烦来得莫名,毕竟她一直都是个非常礼貌的好孩子,邬南彦将这种厌烦归咎于缠绕在她身上的诅咒。诺亚也很聪明,她知道每个南逸族人心口的胎记代表什么,于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危险,但危险的对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她无法将学过的招数用在他身上。
邬南彦有意逗她,“想开点宝贝,这也许是他和你接触的唯一一次机会。”
“根本就不是唯一一次!哥哥!”
诺亚的烧已经完全退了,她看眼坐在阳台品鉴咖啡的邬南彦仿佛置身事外的表情,又看眼身边人小鬼大装深沉的婴儿,心里一股无名火,特别是看见他胸前挂着的奶瓶,火更大了。在诺亚严厉的目光中,男婴伸手想要托起奶瓶,刚要递到嘴边就被诺亚夺过去。
“喝什么喝,一大早喝几瓶了,待会尿裤子还要叫人来给你收拾,不准喝了!”
诺亚把奶瓶放在远一些的位置,任由男婴独自沽涌着去够。
“解家人什么意思,是要把他放在我们这里了,名字也不给取一个?”
邬南彦放下杯子,终于将目光放在床上那个滑稽身影身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眸中倒映着婴儿,目光却突然涣散,飘向远方。
“解家人刚出生都是没名字的,等他们记事后会给自己取名字。”
得益于出生在南逸家族,诺亚长到现在十五年,听到家中长辈的奇闻轶事不胜枚举,所以仅以一场发烧,一次昏厥为代价就平静接受了人类在自己面前突然化为兽人的事实,包括那个被强行送来的诅咒。
“我曾经看过几本书,和昨天那个女人的情况一样,”诺亚回想昨晚看到的细节,突然问邬南彦:“哥哥,你一点都不震惊的样子,为什么,难道三年前你来救妈妈的时候也撞见了?”
“没有。”邬南彦摇头。
当时作为仆人,耳边总是围绕着各种八卦,邬南彦挺享受这种乐趣。
他的能力局限于预知未来,任何人与他相遇的那一刻就是划分未来与过去的界线,每个人的未来都掌握在他掌心,每个人的过往他无从得知。不过他不喜欢主动窥探别人,也从不擅自插手他人的未来。这种送上门来的消息就不一样了,它的情态,猎奇程度,都由传递者掌控,听众的情绪也是同样,要是哪个听众特立独行提出质疑,那么就会收获一对一贴心传递。
记得当初厨房掌厨的大叔是个白胖白胖的青年人,来接他爸的班,平时的爱好除了烧菜就是看书,邬南彦拿到过他推荐的书目,都是些收编了古今中外各种奇闻的故事集,当时大厨一边备菜,一边让邬南彦把书翻到他刚刚看的新进度。
人妖共生。
邬南彦把章节念给他听,故事很短,邬南彦大致浏览一遍就清楚讲了什么故事,很荒唐。古时人为了谋求前程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追求炙热的权力与金钱将身体献祭给妖王,与妖族血脉相融,从此人类繁育的后代不再是人类,而是承载妖族的器皿。
“可笑?你觉得可笑吗,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不也是。”大厨说,“你还年轻,见过的人,事都太少,现如今法治社会,达成目的不测手段的人也一抓一大把,更何况那时候。”
邬南彦点点头算是承认,继续听年纪轻轻就经验老成的大厨絮叨。
一旁打下手的女佣凑过来,她看了眼书中标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大厨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赶忙阻止。
“我来说,”厨房内不设监控,所以他的声音也无所顾忌,“小仲你刚调过来不知道,半个月前,有个佣人在后山被熊吓疯了。”
他故作玄虚,讲话的时候也格外关注每个人的表情,邬南彦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配合大厨的停顿处,问:“后山怎么会有熊?”
“这个暂且不表,主要是你知道那个佣人说了什么吗?”
“什么?”
“熊吃人,吃孩子,他亲眼看见熊抓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张开血盆大口,他还看见熊身后堆着森森白骨,都是婴儿!”
大厨说,后山一直都是禁地,甚至有专门的人看守,不知道那个佣人是怎么跑上去的。这个惊悚事件以解家的高额赔偿和将佣人一家被送到国外收尾。邬南彦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奇闻爱好者是将解家和书上人妖共生的故事联系到一起了。
邬南彦对此表达了惊讶,在大厨和女佣的眼神下选择了点到为止,得到了两人肯定的目光。他看出来他们两人似乎早已达成了什么同盟,现如今也邀请自己加入。
何乐而不为。
当晚,邬南彦去了后山,他总觉得那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但他在后山走了一圈,除了感觉到削骨刮筋的冷风,什么都没看见,白骨没有,猛兽也没有,严肃巍峨的庄园的后山却是杂乱的,树干无序分布,杂草趁乱生根,阴冷荒凉,又显得生机勃勃。
前一天下了雨,道路有些泥泞,邬南彦在黑暗中艰难抬脚,有些懊悔自己的头脑一热,真是挑了个好日子。他只希望走到光线明亮的地方时,身上的衣服不要惨不忍睹。思考间,他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上,没等他为衣服的牺牲惋惜,就感受到手下的触感不是湿软的土地,而是温软的,尚有起伏的**。
“孩子?解家真的给妖怪吃孩子!?”
诺亚站起来,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床上的男婴已经够到奶瓶,正在安详用餐,诺亚捂着嘴巴,久久不能回神,她小声说:“祖爷爷也说,族谱里记载了先人被解家人放野兽撕咬的事情!”
邬南彦让她坐下,“冷静点诺亚,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你还没明白吗?”
当时比邬南彦本人更早意识到手下的**是婴儿的,是他的预知,他看到了这个婴儿会在不久后因为失温而丧生,然后暴尸荒野,化为白骨,最后经过几番雨水和泥土冲刷埋在地下。
从始至终,都没有野兽出现。
三年前的后山还是禁地和秘密,三年后就成了南逸族人可以随意踏入的地方,加上那位夫人把孩子送给见证了她生产的诺亚,邬南彦想,或许在某些特定条件下,秘密不是秘密。
清晨的时候解语梅对于邬南彦屋里突然出现的孩子并不感到惊讶,她那双漠然的眼睛只是停留片刻,又看向诺亚,“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孩子或许是诺亚小姐有缘,要麻烦你们照顾一段时间,他虽然小,但应该不会难带。”
她转身要走,身后跟着昨天的几个保镖,邬南彦在她出门前问道:“是急事要出门吗?”
“是的,家里的顽皮昨天跑了出去,我去把他抓回来,”解语梅回头与邬南彦对视,眼神变得柔和,“孩子,我们很快就回来,不会让你多等,管家会给你们准备午饭。”
她们在午饭前回来。肖恩和雷恩正在邬南彦房间和狼生玩不倒翁。
狼生是诺亚给男婴取得名字,不倒翁是狼生。
一声凌厉鞭响划破空气,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诺亚和肖恩跑到阳台,雷恩也推着邬南彦出来围观。
主楼门前跪着一个男人,他低着头,上半身的衣服被划开,背部鲜血淋漓的伤口袒露在阳光下。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眼,而照在男人身上却显得格外炽热。
“这不会是那个顽皮吧。”诺亚问。
解语梅还在挥鞭,男人始终一声不吭。
“下去看看。”
下楼的间隙,鞭响的破空声密密匝匝,让人怀疑那样的**凡胎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
他们一行人没有出门,选择了一个视野好的南向露台,邬南彦裹紧了身上的披肩,看着草坪中央和自己印象里有些出入的男人。
其实他也称不上男人,不过是即将成年的少年,只是体型太过壮硕,显得不那么年轻。
此刻解川身上的衬衫已然变成破布,血液在整个上半身蔓延,像是被剥了皮,鲜血划过腰身,没入腰带,坠入草地。
但他的眼神坚毅,定定地望向远方。他下颌绷紧,身体轻微的战栗表示主人并不如他的表情那样轻松,并非感受不到疼痛。
印象里解川是整个解家最像正常人的人,不冷漠,不傲慢,不叛逆,所以邬南彦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解语梅如此大动肝火。
解语梅似乎累了,把马鞭递给身旁的保安,她低头整理衣袖,突然勾起唇角说:“解川,我提醒过你,你会为你如今一切选择和反抗后悔。”
解川也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后悔?为了没能践行你口中的天命后悔?为了将来没能丧失人格变得不人不鬼后悔?为了没能莫名其妙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惨死后悔?!”他摇着头,痛疯了似的站起来,“你自己听听好不好笑?”
他脚步虚浮,勉强支撑起身体,张嘴想要再说几句,余光偶然瞥向露台,他怔在原地,脱出口的话不再像刚刚那样掷地有声,“我不信你的天命,我自己做主,我已经遇到了……”最后,他的声音气若游丝,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邬南彦看到了他倒下时的眼神,很熟悉,他看过很多遍。解川被两个保镖抬走,邬南彦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